7.
梅谷荪送走尤侗后,想起儿子这几天下了学都不见人影,因而把梅天叫来,“公子这几日怎么都没在家吃晚饭?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家梅林是不是跟着他呢?”
梅天犹豫了一下,“梅林是跟着公子的。他们好像是去什么船上了,说是帮人家写什么曲子。”
梅谷荪听了,心里明白,儿子是去妓家了。
原来苏州文人名士向来有游湖聚会,作诗应答的风气,而这些活动常常会有一些才貌双全的名妓参加,或者她们根本就是组织者。自明以来,江南名妓辈出,这些人和江南士绅名士来往密切,有不少还有了婚嫁,比较出名的有柳如是之于钱谦益,董小宛之于冒辟疆。康熙年间,虽有禁娼之令,官妓废除,名妓文化远不及明末清初之盛,但是富庶的江南仍有很多私妓,比如船妓就是最典型的一种。
梅谷荪和一帮士绅朋友也常有这样的聚会,这一二年来,他也时常将儿子带去参加,意思不过是让他多结交些名士。梅谷荪虽然也认得一些船妓,不过和她们仅限于在聚会场合的来往。梅若亭青春年少,自然容易被这些才貌双全的女子吸引,有了厮混的机会当然不放过。
其实,梅谷荪一开始已经和儿子声明,虽然可以与妓家有社交上的往来,但是切不可太亲密,更不可有情感上的纠葛,梅家是不接受娶妓女为妾室的,这一点,梅太太尤其坚持。梅谷荪想着,看来是要和儿子好好谈谈这件事了。
梅若亭此时确实在一艘精美的画舫上,画舫的主人苏臻儿在苏州的名妓中颇有才名,善唱昆曲,自前几次认得梅若亭便熟络起来,二人年纪又相仿,爱好也相同,苏臻儿便请梅若亭过来帮她编曲填词。
彼时画舫上还有一对青年男女,女的是旁边画舫的主人尹珍珠,男的是小有名气的棋师姜怀,如今算是尹珍珠的围棋教习,也在画舫寄住。尹珍珠自认相貌并非一流,其他才艺也不算出众,因而专攻棋艺,如今在江南的娼家也算数一数二了。
姜怀自见过尹珍珠后念念念不忘,因此自降身份,寄身画舫,只为了与尹珍珠可以厮混在一处。
原来苏臻儿和尹珍珠都是老鸨王氏所带大,如今她们虽各自有自己的画舫,还是要受王氏的管理。王氏见姜怀不但不花钱,还白吃白住在这里,心中早已不满。还是珍珠说自己需要一个教习来提高技艺,这样就当是付给他薪俸吧。王氏虽不高兴,也只得罢了。
这时珍珠的小丫环跑过来说,“小姐,于公子来了,你快回画舫去见他吧。”
这位于公子家境富裕,也是珍珠的仰慕者之一,人也生得不错,珍珠每次见他来也很高兴,马上说,“好呀,你去和于公子说,我马上就来。”
姜怀见了,不觉气闷。等珍珠走了,便对梅若亭说,“梅兄,你说珍珠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平时好像对我很好,可是每次这于公子来了,她也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苏臻儿听了,插话说,“什么什么意思?姜公子又没说要赎她,她若对其他客人冷淡,王妈妈第一个不答应。”
姜怀生气道,“我不就是没钱赎她吗?可我对她的心意她应该很清楚啊。我知道她的难处,可是至少,别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高兴吧。”
若亭笑起来,“姜兄,我来问你,你除了一片心意,还有什么?你能赎她出去吗?你能娶她吗?”
姜怀站起来说,“我能娶她。只是目前没有能力赎她出去。”
若亭接着说,“好,就算珍珠姑娘肯拿出自己所有积蓄来赎身,然后嫁给你,你能给他什么样的生活呢?”
姜怀不觉哑然,是啊,自己能给珍珠什么样的生活呢?姜家早已败落,姜怀靠着下棋也只能糊个口,家里没房没地没积蓄,如今和母亲两人租住在一个大院里的两间房中勉强度日。若是珍珠嫁给自己,除了做煮饭婆,挤在两间小屋里,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若亭见姜怀不说话,知道触到他的痛处了,也有些难过,“姜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珍珠姑娘她们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都是自幼不得已入了平康,谁不想有个好归宿呢?她们虽入风尘,可是从小也是穿金带银,没干过家务,没过过苦日子。所以如今你们能有现在的相处,已是很大的缘分了。”
苏臻儿点头叹道,“想不到梅公子年纪不大,到很通人情世故,对我们这些苦命的女子也很懂得。”
若亭笑了笑,“让苏姑娘见笑了。”
“不过,”苏臻儿话锋一转,“也许有的人不怕吃苦呢?在这里吃得再好穿得再好,终是妓家,怎么比得上作良人享天伦之乐呢?”
姜怀听了,眼睛一亮,“是吗?珍珠真会这么想吗?”
若亭拍了拍姜怀的肩膀,“姜兄,你还是有可称道之处的。比如,那些富贵人家即使愿意娶珍珠姑娘,最多也不过是做小妾,哪像你这样愿意让她当正室夫人。是不是,苏姑娘?”
“不错,做正室夫人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实在太难了。就是从前名噪一时的柳如是和董小宛,虽然嫁的是大才子,也算得上情投意合,也不过是小妾罢了。”
若亭笑起来,“怎么样,姜兄,你还是大有机会的。好好和珍珠姑娘相处吧。别灰心。”
苏臻儿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不知梅公子家是什么规矩,是不是也最多只能做小妾?”
若亭红了脸,不敢看苏臻儿的眼睛,“这个,我没想过,也没问过。”
画舫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尴尬,若亭忙收了笔,告辞说,“我这几日回家都晚了,恐怕家父家母要责备了。就此告辞了。”说罢,便逃也似的走了。
苏臻儿也不送他,只默默发呆,心里后悔自己问的太唐突了,也许梅若亭以后不会再来了,也罢,不来就不来吧,只当自己从不认识他,反正大家相识也不久,连朋友都算不上呢。
姜怀在旁边见此情景,心里明白了大半,也忙告辞离开。苏臻儿只顾自己想心事,竟没理会。
这边梅若亭回到梅家,父母家人都已经安歇了,他自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中,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