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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来,梅谷荪因为云娘并吴家这些家务事很少出去会朋友。这日得闲,在书房看书,梅天回秉,“尤侗老先生来了。”
梅谷荪听了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世侄,怎么最近到处见不到你?”
“尤老,惭愧得很,家里儿女诸事缠身。正该去拜访您呢,怎么好意思让您亲自过来。”
“咱们之间就别讲这些客套了,我也正好想到你这花园里看看呢。”
“和尤府怎么比?尤老取笑了。”
“今日过来,也有一件正事问你。我记得你已经是贡生了吧?怎么这些年也没见你在科举仕途上再进益些呢?”
“二十年前我的确已取得贡生的资格。您是知道的,本朝官员的薪俸极低,要做清官就要受穷,我是舒服惯了的,吃不了那个苦。要想既做官又舒服,只能当贪官,贪官我也是坚决不做的。”
尤侗点了点头,“官俸确实太低。难得本朝也有不少清官。远的不说,前任的江苏巡抚汤斌自奉极俭,说起来也是封疆大吏,还经常采巡抚衙门后园的野菜来吃,豆腐就是美食了,所以得了“豆腐汤”的别名。”
梅谷荪叹道,“汤公自然让人佩服。我自认也做不来。据我记得,尤老自入仕以来的几十年,也只做了不到十年的官便隐退了。”
尤侗哈哈大笑,“不错,我和世侄想的一样,还是悠闲的生活更自在。宦海沉浮,勾心斗角,没有一日是舒坦的。”
“尤老一向知道我的,怎么今日突然问起这个话?”
“是这样,上月我去江宁见了织造曹公,是他问起你。”
“原来如此,曹公从前任苏州织造的时候,来往到不少,后来他去了江宁,见面就少了。我知道他和尤老关系很密切。我现在和他的内兄就是现任的苏州织造李熙来往到多些,他的家班时常请我去写戏改戏。”
“曹公为人仗义风雅,对咱们这些文士都很爱护,这几年虽没见你,却很关心,他的意思是,世侄正值春秋鼎盛,应该出来做些事,不要埋没了才华。当今圣上对江南士子也很看重,曹公也愿意向圣上举荐你。”
“多谢曹公的美意。我也知道他和当今圣上的关系非同寻常,若是他肯推荐,自然错不了。不过,据我冷眼看来,天下毕竟是满人的,汉人的机会表面上看着似乎也不少,其实真正重要的职位和高级的职位上,满人还是有绝对的优势。无论在哪朝做官,都不免有许多烦恼纷争,而本朝更有满汉之分,其中的苦处不言自明。”
尤侗点了点头,“世侄所言不错。曹公虽然祖先是汉人,现在却算是旗人,是皇家的包衣,因为其母曾为圣上的保姆,所以才能担任织造和巡盐御使这样重要的职位。”
梅谷荪亦点了点头,“所以我已下决心不做官,只做个布衣百姓。当然像汤公这样的清官,曹公这样文才卓著的风雅之人,我也很愿意相与结交。”
尤侗知道梅谷荪的想法已经很坚决,再无劝说的可能,因而说道,“我已向曹公说了,恐怕你是无意仕途。不过,他既然郑重地问起,我也要再来问问你。还是安逸悠闲的生活最好啊。”
“我是比不了尤老,您不但安逸悠闲,而且是锦衣玉食。我是小富即安,能有这个小小的园子,自成一家,关起门来和妻子儿女天天厮守,我也此生无撼了。”
“说到园子,世侄不妨带我欣赏欣赏。”
“欣赏可不敢,尤老是个中高手,我到是很想请您指点一下。”
二人说罢,便出了正堂,慢慢在园中细细品看。
梅谷荪对于自己这座不大的园子颇费心力,既要满足一家大小居住行止的需求,又要清新幽雅可作避世之乐园。更重要的是,所费不能太多,毕竟梅家不过中人之资,比不得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
梅谷荪边走边对尤侗说,“我最激赏尤老的同门李笠翁先生所言,‘土木之事,最忌奢靡。’所以我这园子并没有用什么贵重的材料,也没有什么奇花异石,大多就地取材,因地制宜。”
尤侗赞许地说道,“不错,据笠翁先生的意思,建筑装修的原则不但普通人家要尚俭,富贵之家也应如此。因为盖房装修,贵精不贵丽,新奇雅致才显出品位的高尚,创异标新才衬出主人的用心和与众不同嘛。说来惭愧,我的房子是要被笠翁先生批判的,太过华丽和奢蘼了。”
梅谷荪忙打圆场说,“话不能那么说。我就是想奢蘼华丽,也没有这个财力呀。自己的房子总要符合自己的喜爱。再说,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么多闲暇,可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亲力亲为。”
尤侗听了很受用,“我看你的园子虽然不大,到是高低错落有致,山石、池塘,曲径蜿蜒,还有翠竹老木,怪藤槐树,颇有古意,如置身名区胜地。”
梅谷荪听了这样的评价当然很高兴,不禁得意地说道,“原先这里是一座废园,虽然破败,可是难得的是山石池塘都是现成的,只要作些清理即可。更难得的是,里面有不少古树,新造园子容易,等树长大哪那么容易?所以老的树木我一棵未动,旧的景致能留的都留下,再加些新的构思又成了新景,这样不但所费不多,而且避免了新园子树小花稀的毛病。”
尤侗不住地点头,“不错,看来世侄如今也是个中高手了。”
“那还差着远呢。不过,这个园子建下来,虽然受了不少累,确实实践了很多想法。如今苏州私家盖园林的风气很盛,造园的设计师和工人就不像从前那么少而精,很多时候,主人要有自己的主见,不然被他们赚去了,还破坏了园子的风格。
梅谷荪想着尤侗已是八旬高龄,不宜太劳累,因此说道,“尤老,我看您也累了,不如就到前边的亭子坐下喝茶,我才得了上好的碧螺春,正好给您泡上。”
“如此甚好,世侄就请前边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