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声音从南阳城东的武府门外响起,传往宅邸里面,带着几分兴奋,却又极力的压低嗓子,仿佛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候在门房的家仆忙将暗红色的大门打开,在他的印象里,唯有老爷回来的时候才会打开这扇大门,平时府内人员进出都是走的侧门。当然,若是有贵客临门,自然是会开启大门相迎,只是最近一次有客到访似乎是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多时,马蹄声从远至近传来,武虎两父子在门前勒缰下马,小厮们忙迎了上来,他们本以为老爷打了胜仗该是春风得意,心中都想好了恭贺的词儿,只盼能讨个赏什么的,可一瞅老爷眉头紧锁,便知事情不对,所以谁也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的拉着马下去了。
父子二人刚进大门,一名脸上满是褶皱的老仆迎了上来,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垂首低眉,躬身道:“老爷,您回来了。”这老仆唤作于伯,是府中的老人,因为年岁大了,又无儿无女没别的去处,所以平日里也不给他指派什么活儿干,算是在府中养老了。
武虎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也不答话,继续朝前走,仿佛什么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武思忠不禁有些愕然,父亲向来是个敬老尊贤的人,怎么今日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知道父亲近日心事重重,多半是因此才态度异于平时,便忙笑着接过话茬,道:“于伯,我娘近来身体还好吗?”
“好好,好的很呢,就是常常记挂着您和老爷。”于伯笑着回答道,他跟在武虎身后,一同朝内堂里走,嘴里不停念叨,“老爷和少爷这一走大半年的时间,夫人总担心呢,变天刮风的时候,就自己嘀咕老爷和少爷有没有加衣服,这下可算是盼回来了,今天夫人肯定高兴。”
“我又不是三四岁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武思忠呵呵一笑,见父亲依旧只管走路,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好继续说:“这些日子以来府中都还好吧,您身子也还硬朗吧。”
“谢大少爷关心,一切都好,而且老爷回来了,更是好上加好。”于伯的老脸几乎笑开了花,显得格外的开心。然而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从旁传来武虎的低喝声。
“一切都好?那你的学业呢,书读的可好?”武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双眼中尽是斥责之意。
“啊?”于伯被吓的哆嗦一下,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武虎叹了一口气,无奈摇头道:“好的不学,光把心思放在这些雕虫小技上,给你请的那些先生看来也都白费了。”
一旁的武思忠听的一头雾水,但他也是个聪敏的人,心中立刻明白过来七八分。易容术,一种通过改变容貌、声音和举止来混淆他人的手段,军中在探听情报的时候也时有用到。只是这种不入流的把戏也只有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色懂的如何用,凡是自重身份的人向来不齿于此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小子从哪里学来这些,竟然连自己都瞒过去了。
“于伯”见已被识破,也不再装下去,拿手把脸一抹,也不知是怎的,竟撕下来一张皮制面具,登时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这少年名为武思隐,便是武虎养在南阳外宅的第三子,只是在外人想来,堂堂武家的少爷,要么白净斯文,要么英俊威武,可他偏偏生的又瘦又黑,模样也不算可爱俊俏,脸上总是挂着几分不安分的笑,和街上到处撒野的坏孩子没什么两样,倒是一双眼睛乌黑晶亮,看起来有些灵性。
“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武思隐撇嘴叫唤道,看起来在乎的只是自己被认了出来,而全然没将父亲的斥责放在心里。他将面具翻转过来,仔细的瞧了又瞧,接着嘟囔说,“这个面具没什么破绽了,家里所有人都没看出来,怎么偏偏爹一回来就给识破了呢?看来还是要再改进改进。”
武虎见这孩子竟是如此顽劣,本来心中就抑郁,不由的怒火中烧,一把将面具抓过来,举手就要打,然而还未落下,就听见一声急促而温弱的声音:“老爷,别打。”前方回廊的拐角处,夫人宁氏由一个丫鬟搀扶着朝这边赶来。宁夫人和武虎结发三十余载,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育有三子,平日里见少离多,眼见夫人赶来,他的心也软了下来,把面具往地上一扔,无奈的摇摇头,扭过身迎着宁夫人而去。
武思隐本以为这顿打是挨定了,没想到母亲赶来解了围。他倒没一点害怕或是悔改的意思,父亲刚一转身,他就吐了吐舌头,朝着武虎的背影扮了个怪相,然后赶忙从地上拾起面具,一溜烟的跑的没了踪影。
一旁的武思忠见这家伙往侧门的方向溜去,知道多半又出去外面野了,他也懒得去管这个淘气的三弟,便随着父母一同往内堂里走。
进了房,下人为父子二人脱掉铠甲,丫鬟奉上热茶,宁夫人屏退旁人,房间中指留下了一家三口。她端起茶盏亲自到武虎手中,虽然脸上带笑,但话里还是忍不住轻声责备道:“哪有你这么做爹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刚一进门就要打孩子,你这骑马打仗的人手上又没个轻重,要不是我及时拦着,万一打坏了看你心疼不心疼。”
武虎本来茶杯已递到嘴边,却又放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他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前年不知从哪里学来些制作机关陷阱的方法,自己个儿跑到山上去捕野兽,结果野兽没捕着,倒把几个砍柴的给伤着了;去年又在厨房里调制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哄着几个下人喝了,弄的他们半个月没起的来床;今年又不知道谁教他易容,弄的还有模有样,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功夫。他年纪也不小了,先生请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愿好好念书,要是把这些心思放在正途上,我又怎么会一回来生这些气。”
“隐儿这孩子是调皮了些,不过为人处事都很机灵,心肠也不坏。你不是也说让他读书不是为了当官,只是为了明事理,也没必要对他过于严苛了。”宁夫人笑着回道。
武虎知道自己和忠儿常年在外,次子打刚出生就被抱走了,唯有这个老三陪在身边,所以夫人对这孩子极为溺爱,再多说什么也是徒劳,道:“罢了,我已经向陛下上表请辞,待等我回到南阳,再在家中好好管教吧。”
“辞官?”武思忠一脸诧异,忙问,“父亲刚打了胜仗,平定南疆,眼下正是功名显赫之时,何况父亲未到五十,怎么会想要辞官?”
武虎脸上尽是疲惫堪忧的神情,他抿了一口茶,缓缓道:“确实是功名显赫,可我越是显赫,就会有人越是不安,自然也有人会嫉妒,我如何还能在朝中继续待下去。”
武思忠这才明白,难怪父亲一路都忧心忡忡,原来是为这个,正色道:“父亲未免多虑了,举国上下哪个不知道‘文能兴邦,武能定国’这句话,文指的是当朝文丞相,这武则是指父亲您,那些小人就算再怎么嫉妒,也不能拿父亲怎样。”
“文能兴邦,武能定国。”武虎低声重复这句话,蓦然苦笑一声,长叹道:“你只知武能定国,可在陛下那里,却想的是武亦能乱国。”
武思忠本以为父亲忌惮谗臣,没料到指的竟是当朝天子,不禁愕然:“父亲是怕功高震主?可陛下一直视父亲为肱骨之臣,信任有加,此次南征更是许您总括南疆战事,如果真有猜忌,怎么会以父亲为元帅?”
武虎连连摇头,说:“天威难测,你也在朝中不是不知道,陛下近些年身体越来越弱,他健朗时朝政稳固,当然什么都不怕,若真有一日殡天,少主势微,而我手握重兵,如何能够不被猜忌。与其等着陛下动手,倒不如趁着现在尽早卸甲归田,不求保得富贵,只求全身而退。”
“只要一家子能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宁夫人不懂朝政,但也并非无知妇人,她平日里跟丈夫和孩子聚少离多,根本就不图什么富贵,只愿一家团聚就好。
“那我呢?难不成也要辞官?”武思忠皱眉道,他正是年轻气盛,心中想着的都是建功立业、大展宏图,这番得胜还朝少不得加官进爵,陡然间听父亲这么说,自然是不乐意。
“当然,只要我武家还在朝中有人,陛下就不会安心的。”武虎斩钉截铁的说道,“当年你要从军我本就不十分赞同,可你偏偏执意如此,那时我也是心存侥幸,以为当今陛下不会对我起疑,如今看来彻底的错了,该让你弃武从文才是。好在你二弟一出生就被凌云观的仙人抱了去,算是远离凡间是非,而你三弟更不是快练武的材料,我将他和你母亲放在此处,远离京都,也是此意。”
“父亲这话未免有些过于担忧了,就算陛下对您有顾忌,但我不过是个区区校尉,又没什么兵权,哪里会招来什么疑心。”武思忠极力争辩。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下人的唤声:“老爷,郡守大人差人传来话,说请老爷和大公子去郡府赴宴。”
“知道了。”武虎扬声道,又继而对武思忠说:“这事我已决定,你无需再多言了。”
武思忠知道父亲向来说一不二,可他心中仍旧不服,只能把脸扭到一边闷不吭声。
武虎当然知道儿子在想什么,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雄心勃勃,可如今呢,却是时时自危。这南阳郡守刘安就是陛下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既是负责监视府中的举动,也是挟持自己妻小。正是如此,自己才会答应前往今晚的酒宴,到时就能从刘安的话里大概猜到陛下到底是何意思了。
只是,窗外的夕阳怎么越发的红了,就像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