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琴音绕梁、舞姿撩人,仆童来往穿梭于酒宴之上,为老爷们斟酒端菜。武虎自然是坐在首席,刘安与武思忠则分列左右,郡中其他有地位的官员在下方陪席,十几人同赏池中歌舞,一幅热闹欢愉景象。
一曲唱毕,刘安端起酒盅来,笑道:“元帅出征以来连战告捷,保南疆平安,如今克敌归京,途经鄙府,下官当代南阳百姓敬您一杯。”座下其他官员听得此话,也一同端起酒盅来,齐声道:“恭贺元帅得胜还朝。”
武虎明白这酒非喝不可,只得稍饮些许,但武思忠为父亲要自己辞官的事心情抑郁,便将满盅的美酒饮尽,一旁伺候的仆童忙上前再次斟满。
放下酒盅,刘安继续道:“元帅这番还朝,陛下隆宠之恩,不知会给元帅怎样的嘉奖,只是元帅已至辅国将军,再晋一级,只怕唯有大将军之职了。”
大将军乃是前朝官职,地位还在三公之上,兼有统兵与调兵之权,前朝灭亡也与此有关。故而本朝从未有人受封,也未听说设有此职,为的就是防止权重作乱。
眼下刘安竟然这么说,多半是皇上授意试探,武虎忙正色回道:“武某何德何能,敢觊觎大将军之位,就连这辅国将军的头衔,都自觉有愧。此番获胜,一仗陛下天威,二赖众将士奋勇,三来也少不了诸郡官员补给得力,我哪里敢贪图丝毫功劳,更不敢要求任何嘉奖了。”
武虎一面说,一面拿余光打量刘安的反应,见他嘴角挂笑,正垂目夹菜,看不出到底是何意思。
刘安未曾说话,座下一官吏却站起身,举杯笑道:“元帅何必过谦,若不是元帅出征,哪里能在四个月的时间就平定叛乱,我等还不知此时在哪里筹措粮草辛苦着呢。依下官看来,朝中若真要有一位大将军,那一定非元帅莫属了。”
武虎瞧这人面生,也不知是何官职,多半是刘安的心腹,不然一介地方官吏,怎敢擅论关乎朝政安危的事。既然刘安借这人的口继续试探,那自己倒不如反客为主,便道:“这位兄台的话可就错了,武某领兵打仗是为国效力,你等筹措粮草也是为陛下尽忠,哪里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道理。”
那官吏听到这话,吓的脸色一变,登时没了笑容,忙说:“是,是,下官失言了。”
武虎这才笑着,继续道:“况且陛下天威浩荡,根本无需一位大将军来协理军务,就算陛下真有此意,武某朽木一块,哪里能担此重任。不瞒诸位,近年来我连连征战落下了不少伤病,身子也大不如从前,就是此番南征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非符将军指挥战局,恐怕后果不堪设想。武某这番归朝便要向陛下乞骸骨归乡,回到南阳养老,以免因伤病残躯,误了军国大事。”
话一说完,座下登时一片哗然,唯有近旁的武思忠满饮一盅,闷不吭声。
“元帅要告老还乡?”刘安做出一副惊愕之态,沉吟半晌,继续说:“这……元帅年纪不过五十,何来这个念头?况且眼下天下还未太平,周边列国时有来犯,陛下还要仰赖元帅,恐怕未必会答允。”
陛下不让自己辞官?武虎一时猜不透这是刘安的揣测,还是皇上的意思,他想了想,又说:“朝中有符将军,还有诸多优秀将领,精兵百万,足以征讨四方,武某在朝中也只是多占米粮。但若真是有敌国来犯,武某愿为一介兵卒,却不敢再统兵了。”
武虎自然是知道若是自己还乡,那陛下绝不会再让他去充军为兵,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让陛下知道自己确无留恋军权之心。
刘安微微一笑,让人弄不懂其中含义,他端起酒盅,笑道:“今日乃是为元帅洗尘庆功,辞官之事还是不谈的好。”说完,他自己饮了一大口,一面击掌,一面说道,“下官为给元帅洗尘,专门喊人从鸾京搜寻歌舞,请元帅与少将军共赏。”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妙龄少女身穿薄纱缓缓走进门来,她面如脂玉,眉目含情,朝着武虎俯身下拜。尔后双脚一用力,整个身子翻转半圈,双臂似是无骨一般轻柔波动,开始了曼妙的舞蹈。
之前酒宴上就有舞乐,本也都是风姿绰绰的女子,舞技也颇为卓越,但与这少女比起来,之前那些几乎毫无值得称道的地方。这女子身似清风,舞袖如云,头顶珠饰熠熠生光,让人眼花缭乱。
武虎向来将舞乐都当做玩物丧志的玩意儿,对此道毫不理睬,但眼前的少女却吸引了他的眼球,就这样痴痴的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觉得这舞蹈怎的如此精美,每一个动作都让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元帅似乎很是喜欢啊。”刘安突然笑着说,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安排的舞乐能得武虎青睐而感到得意。
武虎低吟一声,淡淡回道:“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心中却暗自诧异自己竟如此痴迷,差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舞还真是有点邪门。然而他拿眼扫去,却更是吃了一惊,在座所有人竟然全部伏在桌上,全部失去了知觉,就连近旁的忠儿也不省人事,不知是这酒菜的缘故,还是因为池中女子。
刘安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望着池中少女,接着说:“这舞名叫流沙,乃是鸾京里梦境坊的当红舞姬妙云儿所创。她本也是官宦之后,小时候因被抄家而被变卖到艺坊里,她做此舞便是感慨自己身世可怜,不过是江中沙石,只能随波逐流,只是……”
武虎见刘安说到这里却欲言又止,仿佛等着自己追问。他心中疑窦丛丛,已断定刘安未存善意,本不愿按着对方的话往下说,但又想知道到底是何意思,还是问:“只是什么?”
刘安又是轻笑一声,夹了一口菜,缓声道:“只是这女子以为自己不幸,才沦为沙石,哪里知道就算是像元帅这么显赫的人,不照样也只能江中流沙吗?”
“武某区区一介武夫,当然不足为道,只是不知刘郡守这话是什么意思。”虽已到这时分,武虎还是强定心神,话语不急不慢。事实上,他并非想坐以待毙,只是发现自己浑身的力气竟然像是被抽走了一般,软绵绵的动弹不得。
刘安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一步步的来到武虎的身旁,最后竟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五指缓缓收紧,他虽是文臣,但这样用力也难免让人吃痛。好在武虎也非常人,虽疼痛难耐,但依旧面不改色。刘安嘴角一挑,带着几分称赞说道:“元帅果然好定力,被这舞中所含的缠绵丝网所困,明明已无反抗之力,却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只是这定力有时候过头了也非好事,比如这次,元帅哪怕知道这军权交不得,但还是强忍了下来,难道不知军权一交,便只有死路一条吗?”
“皇上要杀我?”这个早已猜到的答案摆在面前,武虎依然难掩骇然之色,否则刘安怎敢对自己动手。
“杀固然要杀,但不在此时,得等押解回京之后定下谋逆之罪昭告世人,再行问斩,可怜元帅一世威名,却成了千古骂名,还得连累家人。此番元帅所率凯旋的军士已将南阳城死死围住,还有一支骑兵由符将军亲自领着去了元帅府上去接夫人和三公子,我想,要不了多久一家人就能团聚了。”刘安说到此处,不禁得意大笑起来。
相较起刘安的狂笑,武虎面色惨然,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涩声叹道:“谋逆,皇上还是怕我作乱吗?我本以为皇上看到我辞官的奏章,会放我一条生路,不想皇上竟还是要赶尽杀绝。”
刘安将酒一饮而尽,轻蔑的哼了声。“奏章?你以为陛下会看到你的奏章,我说武元帅,恐怕你到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的。”
没看到奏章?武虎这才恍然大悟,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虽全身无力,但还是硬拼一口气猛然站起身来,喝道:“原来是你们这些佞臣挑拨,竟敢蒙蔽圣上。”
武虎为朝中武将之首,虽然近年来内敛许多,但素来以威猛著称。刘安本已断定他动弹不得,所以才敢走到近前,却不料他突然站起,登时吓的面色惨白,赶忙连退几步,跌坐在地,几乎无法言语。
就在这个空档,旁边始终趴着昏迷不醒的武思忠竟也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抄起桌上的酒盅与铜盘一股脑的朝刘安砸去,同时一把将父亲拉过来负在背上,疾步向门口奔去。
原来众人失去知觉皆是那少女的舞蹈作祟,可偏偏武思忠惦记着父亲要他辞官,所以根本无心观赏歌舞,自顾自的喝酒解闷,反倒是没有被困。而且他虽在饮酒,却也并非对宴席上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当他瞧见座下众人都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就已知情况不对,所以干脆也佯装着了道,骗过了刘安的眼睛。
武思忠本还以为有什么歹人作祟,待到听到两人对话,心中又气又愧,这才知道父亲所料没错。如今背着父亲,也只能是先冲出门去,至于该去何处,得再做打算了。
然而他刚迈没两步,便嗅到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只见那个做流沙舞的少女竟然自己冲过来,翩翩长袖飘在身后,显然是要拦住去路。他见这少女十分柔弱,并未多加防备,直到对方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突然一闪,欺身到了自己近前,他才暗道一声不妙。眼见这少女身形一转,两袖立刻在地上形成一道血色的屏障,自己一时被困在里面。他连连用力,想要冲破这层屏障,然而却如同撞在柔丝之上,无法挣脱。
“忠儿,没用的,这是画地为牢,乃是地魁宗的玄门道法,凭你的力气是冲不出去的。”武虎悲叹一声,挣扎着从忠儿的背上下来,继而望着少女冷声道:“原来你是曹国师的人,他果然想要除掉我。”
少女见已得手,便收起了架势,静静的站到一旁,并不答话。倒是刘安从地上爬起来讥讽道:“元帅果真是见识广博,连这都能瞧出来,不过却后知后觉,可真是……”但刘安话未说完,却见一道金光映入眼帘,竟是一下子将周遭的屏障化为乌有。
原来武虎身上始终带着一张符咒,乃是当年凌云观抱走次子时所赠,说是能破解些奇门异术。武虎见那少女欺身上前时,便已猜到对方不是寻常人,否则自己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但这符咒只能抵挡一时,自己若立刻破解了对方的法术,那还会有后招。所以他才佯装被擒,待到少女与刘安都放松了警惕,才突然使出,让两人措手不及。
屏障消失的刹那,其余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趁着这个机会,武虎拼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武思忠推了出去,连声高喊:“忠儿,快去去救你娘和你弟弟,不要管我。”
武思忠始终是征战沙场数年,反应相较那两人要快上许多,他虽然不忍将父亲丢在这里,但也知道要想两人一同离开恐怕难上加难,要是稍有迟疑,外面来了增援,自己也会被擒住。衡量利弊之后,他不敢有丝毫犹豫,足下猛的发力,连窜出去十余步远,朝着郡守府外冲去。
少女忙挪动身形,想要去追,却被刘安伸手拦住。他看了看远处武思忠的身影,又看了看倒地不起的武虎,冷笑道:“外面就交给符得胜吧,我们还是先把他关起来,只要当爹的在我们手里,他们迟早会自投罗网。”
武虎此时再也没有了半分力气,就连说话的劲也没有了,他连喘粗气扭头看着门外,远处竟是一片红光,看来刘安说的没错,那是大军的火把映亮了天空,符得胜应该已经进了城,不知府中此时是什么景象。
他缓缓的闭上眼,不敢再去想去看,只能是在心中默默的念道:“夫人、忠儿,还有隐儿,你们可千万不要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