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坐东朝西,只在午后至傍晚的时段才能沐浴少许阳光。门口因是岩石垒砌,鲜有嘉树,娇花弱柳更无法生长了。顽强破缝而出的光梗蒺藜草,杂乱铺张,越发显得遍地沙砾,寥落落的毫无生机。和风渐暖,轻盈的柳絮洁白似雪绵,漫天起落,多情地缭乱着洞内人的思绪。蔚阁公主起初只能穿过隧道,临渊羡景,稍坐上一会儿。随着春光晴好盛浓,想游山的念头就越发强烈了。
矜岚姨娘劝不下她,还怕把活泼的她闷坏了。也就顺了蔚阁的意,允她在附近散散心。
抱了未满月的女儿,矜岚姨娘在身后紧跟着,顺着山坳缓慢而行。茶花、棣棠、山茱萸、紫玉兰、黄刺玫、贴梗海棠等众芳卉,于山野间开得缤纷热闹,幽香似有还无,叫人忍不住驻下足,屏息细嗅。蔚阁公主摘了枝“一捻红”插在乌发鬓上,清丽的粉白色带着块儿形似美人甲的妖娆殷朱砂痕,当真娇艳无双。
矜岚姨娘细细瞧了眼,道:“产后体虚,整日里不见太阳光,这花倒衬得脸色好看了!”
说这话时,只见那未满月的白狐儿,歪耷着娇软无力的脖颈,小脸从毛毯的缝隙处探出,使尽吃奶的力气对着娘亲发出“咿吖吖”的哑语,涎水扯得好长,蜿蜒流至喜鹊报春翠色莲叶围嘴儿上,惹人怜爱。然而她的双眸,一尘不染的纯正和清冽,隐有寒气轻笼,好比冰雪墨玉那般分明。
蔚阁眼中蕴上一层柔情,好奇地问矜岚姨娘:“她说什么?是饿了么?”
见过婴儿眼眸明净可爱如新茶的,却未见过这般透悟而冷峻的。矜岚姨娘极力按压下心中的惶惑,笑道:“你把头上的花给她,想必她也爱这些香儿朵儿的。”
“奇了,屁点大的孩子懂甚?”蔚阁公主半信半疑取下了“一捻红”,纤纤葱指夹着,悬到白狐儿小脸上寸许来高。
哪料白狐儿把头摇得像风中颤谷穗儿,哇哇地闹起来。胖乎乎的藕腿又踢又弹,蔚阁公主差点抱不住她。
“她不是要这个!”矜岚姨娘又掣了好几枝来晃,白狐儿却只哭闹个不休。
正没主意,远远地来了位樵夫,身边跟着一头巨目虎躯的大青牛,牛背上横卧着个五六岁的小牧童。樵夫头戴草帽,衣衫褴褛,却并不像寻常的干活人那般体态佝偻,而是身姿挺拔,因出汗而坦开的臂膀和胸膛,几道横肌居然凸显得年轻而结实。蔚阁公主好是纳罕,仰头细看其脸,只见浓眉轩昂,惟一不足的是,棱角有型的黝黑面庞上胡子拉碴不说,还散布了很多黄土榆钱斑块,凭添了沧桑的老态。若是仅看背影,隐隐有年青才俊的俊逸潇洒,看了这脸,觉得应是介于而立与不惑之年的庄稼汉。
樵夫的眼光淡淡地扫过,然后在蔚阁公主的身上多停留了秒许。矜岚姨娘不知来者底细,悄悄上前,做出护犊之状,把蔚阁和白狐儿挡在身后。
樵夫见此情景,不羁笑了,牙齿皓灿:“你们是三个,我们也三个……打架正好是平手了!”
矜岚姨娘怒目不语。蔚阁睁了天真的眸,好奇问道:“你不识数!哪里是三个了?”
樵夫捻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老夫这只‘孝敦修孺’,可抵得上一位岁数大的……”
矜岚姨娘厉喝道:“好不要脸的二流子!我年长你一辈,不欺你鳏夫幼儿的,你还想挑衅弱质女流么?”
“什么?”樵夫眼皮一跳:“鳏夫?幼儿?”旋即大笑道:“岂不知老牛配母夜叉,鳏夫配美人吗?至于我这幼儿,与她怀中的小女娃结亲如何?”
白狐儿本已不哭了,滴溜溜的瞳仁看着那只青牛。闻言,竟似懂得了话,小嘴一撇,泪珠滚落,呜咽清啼响彻山间,扰人心烦意乱。
那牛背上的牧童,忽然翻了个身,一跃而下。矜岚姨娘没看清那小叫花是怎么闪的,他已蹦至蔚阁面前,拍手笑道:“好耶,好耶……我有媳妇儿了!”欢呼之后,颇认真道:“你肯让我抱一抱吗?”
蔚阁公主惊惧不定。矜岚姨娘“啪”一掌扇在幼童的脸上:“子承父业,这爷俩还真是一丘之貉!”
幼童那秀美的脸蛋,登时肿如馒头。
樵夫没料到她出手这么狠。矜岚姨娘怒在汉子,也不曾想自己气汹汹的巴掌竟伤到了孩子。两人一时都僵住了。
白狐儿还在哭,调儿低了许多。蔚阁公主无暇顾及,在怀里一阵找,发现没带手帕,忙从女儿脖间解下莲叶围嘴,含泪轻拭男童面颊,口中温柔地道:“疼么?”
男童坚强地昂着头,神采奕奕瞥了一眼矜岚姨娘,不屑地道:“一点儿都不痛!男子汉为媳妇受些苦算什么!”
蔚阁公主哭笑不得,微微地叹口气:“倒是倔强骨子!等你长大以后,为官出仕,混话可要少说,不然挨的就不是巴掌了……”
“我只对她一个人说,今生就不再对旁的说了!”男童有些委屈,片瞬之间,恢复了顽劣的笑容,感激地蹭着蔚阁公主道:“你闻着甜甜香香的,真像我已故的娘亲……”
“庸儿住口!”樵夫瞧着蔚阁公主的一颦一笑,正微微的动容,听见儿子的话,窘道:“再胡说就扒你的皮!”
那男童吓得噤了声。矜岚姨娘哼道:“真是野人俚语,对个孩子发什么火!”
樵夫看了看蔚阁,含了抹笑道:“是呢,对个孩子发什么火。”
矜岚姨娘知他语带讽刺,自认理亏,遂装作没听见不再理他。这汉子也老大不小了,怎还像个莽撞年少爱逞口舌之争。但事情既然平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荒山野岭的,樵夫若真打蔚阁的主意,怎地脱身?甭提白狐儿的身世是个暗疤,更淌不得外界的浑水了!
想到这儿,矜岚姨娘咳了声,示意蔚阁公主快些走。
恰这时白狐儿又瞧着娘亲的鬓上茶花,哭声焦躁,泪汪汪的眼里满是期盼。
蔚阁公主纳罕,道了句:“给你时你不要,却这样眼巴巴的看。”
“娃儿这样哭,会哭出毛病的。”樵夫笑道:“不如舍了我罢,我带她回家去好生教着,作为养媳。总比这荒山野岭里七灾八难的好。”
“我也不忍媳妇受太多苦。”男童脸上带几分怜惜道:“婆婆,我知道您慈善。我若是能哄得她不哭,您便作证,把她定终身于我吧。”
女儿哭得力竭声哑,蔚阁公主心疼极了,劝道:“姨娘,你就答应了吧。这孩子挺有诚意的,也算让狐儿有个宿处了……”
矜岚姨娘听男娃口气笃定,疑惑道:“你能哄她不哭?”
“女人生来就是靠男人来哄的……”他稚嫩地说着老成的话,蹬蹬蹬扭着小屁股,一溜烟跑到崖坡上,摘了一朵雪白不知名的花。凯旋归来,满脸通红流汗,颇有成就感道:“媳妇,诺!这花最适合你!”
“这是什么花儿?”蔚阁公主惊愕接过。
出乎意料的是,白狐儿眼光被那花牢牢吸引住了,止了哭啼。眼中轻而浅的笑意如水扩散,整团娇嫩的脸都融开了,恍似薄冰初破。张着嘴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雏莺,终于噙到一片花瓣,知足地吮吸着。
“还是吾儿知心。”樵夫狂狷哈哈笑毕,凝神看着蔚阁公主,答她刚才的话:“这是‘玉茗’,与你头上的‘一捻红’,皆是茶花品种。有诗云‘山茶纯白是天真,筠笼封题摘尚新;秀色未饶三谷雪,清香先得五峰春。琼花散漫情终荡,王蕊萧条迹更新;远寄一枝随驿使,欲分芳种恨无因。’①便是赞其素滟奇特、格韵高绝之出尘美。”
蔚阁公主笑吟吟道:“没想到你颇通诗文呢。我戴的这朵,可有好句相配么?”
他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笑道:“山野贫瘠,茶花却能开得如斯绚烂绝美,竟比过‘颖是洛川神女作’②的牡丹了,境界更添几重。‘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
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秾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③……略可比拟眼前这美人映花的娇态姿容。”
夸得如此直白,无端地教人多了心,觉得语中溢满了爱慕意。
矜岚姨娘啐道:“老油调儿,尽胡诌些狎近之词。”
蔚阁公主微红了脸,终究是自己先问的,不能怪他唐突,遂漫然转了话题道:“老伯可是出自书香门第么?怎不去考功名,而埋没于挑工柴夫之中?这伶俐的顽童,是您的第几子?”
“白发渔樵江诸上,惯看秋月清风罢了④。”他从牛脖上取下个葫芦,仰头酣畅痛饮,浊酒横流衣襟,喝得不亦乐乎,含糊“唔”道:“老来得子,只他一个。”
蔚阁公主于刹那间,为他的率真有几分触动。这种无拘无束,不正是她在深宫春闱时向往的吗?但注定今生无缘了。美目盼兮,低头看一眼灵透的白狐儿,蓦地下了一个重大决定:希望女儿不要像娘亲活得这般累而无奈。
舒雅缓慢托展双臂,郑重把女儿递向他:“带她走吧。”
樵夫显是有些始料未及,出自本能,仓促而谨慎地正要接过,矜岚姨娘抢步上前,劈手夺过了白狐儿,急怒攻心道:“你嫌累赘,不如交付给我老婆子罢!何必送与个不识好歹、不知端倪的坑蒙拐子!我就算拼去命,也要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了!”
蔚阁公主蹙了眉含泪道:“姨娘,我瞧他爷儿俩是稳妥人。”
“姨娘的耳朵还没坏,你细辨他口音,虽极力模仿本地人,但他绝对不是。我敢断定,他来自于荆楚之洼……”矜岚姨娘忿忿哼道:“难道你朝无柴了么,偏跑到北郑来?想带女娃儿走,先过我老婆子这关!”
樵夫见她从中作梗,又听得她道破他的籍源,已有几分忌惮。他走南闯北许多年,练得各国各地纯正方言,从未出过差池,没想到这避世的老妇颇见得世面,竟听出了破绽。因收敛了玩世不恭之风流态,敛衣肃容道:“您老好耳力!在下荆国人士楚慕诚,我儿名曰云庸。”
“我没听过什么墓啊城的。”矜岚姨娘不耐烦道:“你既与我年岁相当,就该平礼相见,不必假惺惺的弄些客套之词。”
“您是主我是宾,礼数不可失却。”楚慕诚抱拳道:“我非故意打扰清居。家母年迈,患了咳疾,寻常药方久治不愈,听说此山多产奇珍异物,就抱了侥幸之心携哀子⑤风尘仆仆远道而来。”
矜岚姨娘紧紧抱着白狐儿,不予理睬。
“孝义可嘉。”蔚阁公主红了眼圈,安慰他道:“真性情之人无歹心,我信得过尊驾。我自幼恰识得几味药材,绘成图文给你,你去寻吧,总比漫无目的好些。”
楚慕诚大喜道:“谢过姑娘。”掏出笔墨宣纸,递给了她。蔚阁公主聚精会神,妙手把几株植物勾勒得栩栩如生、精细可见叶脉纹理,之后铺在石上晾干。到底产后质弱,精力不支,这会儿已神倦疲劳,累得微喘,她擦拭了腮侧的汗珠,一点墨沾染到玉白面颊,惹人爱怜。
楚慕诚禁不住举起衣袖,但还未能挨近蔚阁,矜岚姨娘脾气又上来了:“滚犊子!想占便宜是么!”
他无奈缩回手,笑道“后会有期”,收好画卷放入怀中。走了几步,却见老牛载着云庸,踟蹰不肯前行。因回转过身对矜兰姨娘笑道:“它想让我儿媳妇也一起走呢。”
云庸正眷恋地看着女娃,闻言跳道:“我来抱她。”
蔚阁公主不敢再作主张,看向矜岚姨娘。果然,她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了。只得快步跟随了去,徒留那父子俩惨淡相视。
伊人远去,楚慕诚这才依依不舍,痴痴怏怏地挪了步,胡乱走着。各有心事,谁都没有注意,微风卷衫,掀飞了白狐儿没系牢的围嘴儿⑥,飘飘悠悠,起起落落,打着旋儿,降到青牛脚边。听得一声轻哞,云庸知有异常,低头一看,眼中神采骤亮,没惊动任何人,一手抓着牛尾,猴子捞月那般腾空倒吊坠儿,另一只手悄悄拾起那方带着乳香的围嘴儿,塞于腋窝藏起。
注释:
①(宋)曾巩《以白山茶寄吴仲庶》。
②唐代徐凝《牡丹诗》。
③摘自白居易《牡丹芳》。
④语出明代杨慎《临江仙》词。
⑤旧时称“居母丧者”为哀子,这里楚慕诚来代指幼儿云庸。
⑥婴童所用,系于脖子周围,以防涎水、奶汁等弄脏衣物的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