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峭壁危崖的险峻,苍松古木的幽深,阻隔了尘世新春的热闹与繁华,在石洞冷窟中,惟有火光能驱散走几分料峭寒意。
转瞬又到三月初三,外边的新草绿起来了,一些耐冻的浅黄米粒碎花也绽放了,行走不动的蔚阁公主却看不到这些,整日听着布谷啼春,在忧思中坐蓐待产。如果怀胎十月始能娩出的话,差不多就该在这月末了。
矜岚姨娘见她愁眉不展,跑到山腰向阳地带,为她采摘了好多杜鹃花回来。枝叶扶疏,芬芳细微,白的淡若缟素,粉的俏如薄绡,紫的雅似梦幻,橙的灿比朝霞……流光溢彩,舜华含露,映照在逼仄的洞窟之间,这片明艳的美恍然是涌动的,教人不自觉地突破心中樊篱,回归到无拘无束的大自然去。
蔚阁公主看得不觉痴了,泪水漫上眼帘。
“不喜欢么?”矜岚姨娘道。
“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①。”蔚阁公主低徊吟着,摇了摇头哽咽道:“这样的好花儿,使我忍不住忆起了垂髫时②与衡隐哥哥跋山涉水去采巫山杜鹃……旧事场景历历在目,却再回不来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③’,以前总爱无病呻吟,抚琴闲唱,浑不解曲中的相思之苦、惆怅之意。如今却如刻骨萦魂……我想母妃,想衡隐哥哥了……”
“都是姨娘不好,无端端地引你伤感。”矜岚贵嫔起身想把这些花儿扔到洞外,忽听得扑楞楞的扇翅膀声响起,一只小巧不盈握的宫廷训鸽,落在了石床上。
矜岚贵嫔动作迅捷麻利,捉住训鸽,从脚爪上取了一封折卷着的帛书。静静看完,脸色凝重。
蔚阁公主微弱问道:“那是什么?”
她慌忙把帛书塞进袖筒,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我以前在宫里时,身边使唤的丫鬟捎来的信儿,说说最近的情况罢了。”
“是丽珠来的信吗?”
矜岚贵嫔咳而不语,对蔚阁的聪明又认可了几分。她有眼线隐匿在宫中这件事,连衡隐都不知,蔚阁却看出了苗头。
“信上可提到衡隐哥哥么,他怎样了?还有我母妃呢?”蔚阁公主急声连问。
矜岚贵嫔念儿心切,一时没顾及蔚阁的感受,脸色凄苦道:“难得你一片心,还时刻念着他!出了这码子事,你受罪吧不说,只怕他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真是一对作孽冤家!丽珠来信说他相思病深,颓废消瘦,自暴自弃,恹恹少食……”
矜岚贵嫔悲痛说着,却不防蔚阁早听得心头锥刺,苦楚缠绵。
下坠的剧痛一波一波地传来,似乎要撑破了灵魂,汗水如流,沓湿了贴身的亵衣。蔚阁公主脸色苍白,一字一喘地道:“姨娘……姨娘……快些帮我,他要来了……”几乎昏厥过去。
矜岚贵嫔吓了一跳:“我的祖宗!这还未足月啊……”说着,忙找了块毛毯垫在蔚阁公主身下,拿汤婆子温其腰腹之间,双手上下拊摩,口里不停地道:“提着气儿!用力使劲!”
随着婴儿清亮的啼哭声,蔚阁疼得几乎虚脱,目光涣散地道:“他还好吗?是男是女?”
矜岚贵嫔说道:“是个女娃,粉雕玉琢,眉清目秀,讨喜着呢。”
蔚阁没有吭声,是男是女又如何呢,终究注定早夭。幸好,落地得早,还可以多看几眼这世界。等他们估摸着是该生了、前来领取尸身的时候,你已活过了满月。
矜岚贵嫔看到蔚阁神情隐忧,似不快乐,于是劝慰她道:“生个女儿倒是省心!长大之后远远嫁出去了,还有可能侥幸过一辈子!若是男孩,宫里没人给他撑腰,个个都在为了保住地位勾心斗角,他个孤儿能有什么指望!没准儿就像衡隐一样呢,终老冷院无援无助……生个女儿好啊!女儿好啊!”
蔚阁公主眼眶酸涩,喉咙发堵,就算是个女儿,合你我二人之力,怕也难保她啊。
婴儿很快安静入睡,呼吸匀净绵长。矜岚贵嫔把她放在石床里侧,盖好毛绒绒的毯子暖着,又熬了些参汤,端到蔚阁面前喂她喝了。
连续几日,蔚阁和矜岚贵嫔像是约好了,谁都不提宫里下旨意赐死婴儿的事儿。但冥暗之处好像有一根金丝绷紧的弦,勒得她俩窒息难安。
在床困了数天,蔚阁公主欠起身来,看到女娃的眼仍旧闭着,仿佛不肯张开似的。蔚阁不禁自言自语道:“她是料到凶险了吗,所以不忍面对?”
可怜可叹,却是逃避不过。娘亲使尽手段,也只能如此了。
矜岚姨娘悄悄别过脸去,拭去了泪。
趁着余下的光阴,奢侈享受一番这春景吧。蔚阁公主叫道:“姨娘,我想抱着娃儿,往石洞外走走。”
矜兰姨娘腾地站起身来,止住了蔚阁道:“这可不行!凉气太大!说什么也固执不得,万一娃儿受寒岂是闹着玩的?”
蔚阁公主忖了一会儿,忽笑道:“姨娘是不是打量着我刚生完孩子,心思就变迟钝了?记得去年来的时候,从这间宽敞的石室往深处走,有条半人高的隧道,尽头是一椭圆洞口,下方数尺之处,倚着山势形成了一汪天然的温泉。那儿四面峰峦屏障,遮挡了风,阳光从山头照进来,惬意舒坦,咱就去晒个暖如何?”
矜岚姨娘极力反对:“不说倒罢!每次你和隐儿来时,我都把那隧道堵上,就是为了避免你们贪玩出了意外!去年还是被你们发现了!隧道要弯着腰才能通过,里面漆黑难见手指,路面低洼磕碰,你抱着娃儿怎个走法儿?!何况那方温泉,距离洞口十数尺高,陡壁峭崖直上直下,一个不慎,悬空坠入水里……荒唐不堪设想!”
蔚阁公主央求道:“美景就是因为险竣难求、遥不可及,才更添美。我想让这娃儿打小练练胆气,同时多赏一些奇山异水开阔心胸,也不枉了来世一遭……”
听她最后一句,似有大悲之音,矜岚贵嫔心里生起莫名的不祥感:“拗不过你,那便去吧。我在后面跟着,你若累了,就把娃儿给我递来,记得要离边缘远些!”
二人轮流替换抱着女婴,寻着微弱亮光向前摸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至隧道尽头的洞口处。
矜岚贵嫔递来一个软垫,蔚阁公主蜷着坐了。远山新绿如碧,煦暖的阳光带着抹柔软触感,直铺洒得人心醺醺。半敛目光往正下方看去,春泉生温,隐隐泛起一层稀薄细腻的水雾,成片成片的嫩莲欲悬还浮,零星几朵白花,楚楚摇曳,遗世冰清而又美得旷远。忽起惠风一缕自水面生,吹皱平镜如许,涟漪悄然漾开,雨一般的花瓣般坠落波心。
蔚阁公主看得眼波流醉,伏在女婴耳旁轻语:“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④……你可知道,眼下你的娘亲正处于此种情境吗?私生下你,注定为浊世所不容,可惜了你这张白玉无暇的小脸儿!”顿了片刻,叹道:“不如给你起一绰号作‘白狐儿’可好?”
正睡得酣的女娃儿,此时竟欣欣然睁了一双澄澈的眼,恰似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出神瞧着蔚阁。
矜岚贵嫔欢喜非常,含泪带笑赞道:“这孩儿好通人性儿!”之后又道:“既然隐姓埋名,才有望保周全……还要什么姓名?你取的‘白狐儿’绰号,既饱含着对她爹的担忧情深,又寄托了对女儿的心愿,内涵颇丰,宛然箭之数雕,自是最好不过的了!况且瞧着这闺女的眉宇气相,慧根天成,甚有狐的灵动颖异,希望她能平安长大,凭着聪明劲儿,不吃万般苦就成了!”
注释:
①出自《全唐诗》成彦雄《杜鹃花》句。
②垂髫:三四岁至八九岁的孩童。
③出自北宋词人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④《诗经·卫风·有狐》:本诗抒写忧念,以一个女子的口吻表达了对心爱之人的思念与忧虑,反复吟唱,风致婉约,挚哀感人。全诗如下: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