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听邓管事说完,顾明珠这才知道,祖母重病,卧床不起。
而当众人前去探望她时,瞧见的,在她榻前侍奉起居,亲尝汤药的,正是她“孝顺”的好孙女儿,顾舒舒。
“崔夫人前去探望老太太的时候,大姐儿正亲自为老太太熬药,崔夫人一进房间,夺人眼球的就是一幅巨大的百孝绣图。”
邓管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顾明珠,瞧着她脸上依旧笑容淡淡,仿佛是一点也没有被这消息所影响,这才缓缓往下说:“崔夫人瞧着那副百孝图构图精巧,且笔迹隐有大家之风,便问老太太这是谁所做,老太太就告诉她,是因她前年开始就病痛缠身,家中大姐儿为她的病况担忧,受了高人指点,花了整整一年这才完成的,从每一个字的落笔,到一丝不苟的针线,都是大姐儿她呕心沥血而就,沁满了她的血汗。”
顾明珠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竟还是挂着隐隐的笑意:“想必如此一来,再不会有人说庶姐不懂事不孝顺了,虽则嫡母病故,未随我一起入庙宇祈福,不过她一心为了亲祖母的病况着想,倒也算是瑕不掩瑜。”
邓管事点了点头,后面的话却咬了咬牙这才蹦出了嘴:“正是如此。只是崔夫人当时却觉得那副绣图的底稿,落笔字迹似乎有些眼熟,她想了很久,这才想起这些笔迹和小姐您的……您抄写的佛经上头的字迹几乎是一模一样。”
后头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老太太似乎是不知就里,只一力夸赞自己这个孙女儿的孝顺,而崔夫人出了顾家,转头就在宴席上将此事到处宣扬。
原本,大家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一笔字来就在心里嘀咕着,只碍于是卢氏夫人拿出来的手笔,不好开口罢了。如今崔夫人将此事一说,就有人自以为是的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顾家小姑娘不是才去的准提庵么?想必这佛经,是她在家中,已经由旁人抄录好了特意带去庙中的吧!这一下,可就捅坏了马蜂窝。
如若不抄经书,光是戒口茹素,每日上香便也算是尽了孝义,只是张冠李戴,夺他人之功,却殊为人所不齿----即使那个被夺了功劳的不过是个地位不高的庶女,可对顾明珠的名声,却依旧是极大的损害。
如今外头传言纷纷,都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平地添了无数流言。
这事儿自然有好事者去告诉了卢氏夫人,卢氏瞪大了眼睛:“虽然我没亲眼瞧见顾家姐儿抄经,可是当年君氏何等样人?顾家姐儿的教养,我却是信得过的!”
“只恐知人知面不知心,女亦未必肖其母啊!”
卢氏一句“我没亲眼看见”,虽然后头的话也是替她辩驳,只是如此证词却分明软弱,非但未曾分辩清楚,反而倒是为顾明珠的不可信,平添上了几分疑色。
一直立在顾明珠身后未曾出声的钱妈妈一直听到此处,这才“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冰冷的地上,苍老的面颊上老泪纵横。
她并不是个蠢人,如今一听之下就明白了,若是卢氏当真对顾明珠十分偏爱,对她十分信任,以王家卢氏夫人在世家贵妇之中响当当的名头,只要斩钉截铁说一句“绝无此事”,以其名声担保一二,如何还能有后头的波澜?
分明卢氏是一推四五六,只做不知,如今倒是隔岸观火,看好戏了!
只将此番首尾再追根究底,到底是谁挑起了老太太她们的仇恨不放,罪魁祸首还是卢氏!偏偏如今,她却不肯为这件事做个收尾,钱妈妈心中一番盘算,如今倒是悔恨十分。
那小姐的手抄卷,是她亲手递到了卢氏手里,再由卢氏流传出去的,这就是相当于她亲自递出了一把,置小姐于如今两难境地的刀啊!
女人们杀人并不用手持利刃,用流言杀人从不见鲜血。
老太太的态度已经是全然偏向了顾舒舒,指望家中人出来帮她澄清是天方夜谭。顾明珠如今又困于庙宇方寸之内,就是想站出来为自己辩驳,也是办不到的。这样下去……小姐的名声……
钱妈妈再不敢想下去,她甚至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再没有比如今更后悔她曾经的行为了。
顾明珠听到身后的声音,回头一看钱妈妈的样子,她却急急上前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热泪,柔声说道:“好嬷嬷,别这样。没事的,没事的……”
泪眼模糊之中,钱妈妈从地上缓缓的抬起了脸颊,却只见顾明珠眼眸灿亮,在这个瞬间,不知怎的,她却有一种面前女孩儿极为开心的感觉----应该,是错觉吧?
顾明珠狠狠一攥拳头,下一秒,脸上却露出了欢悦的微笑,她握了握钱妈妈的手:“嬷嬷,别担心,相信我!”
明明只是稚幼的七岁女童,可是这一刻,钱妈妈却不由自主的,随着她的动作,而点了点头。
或许真是疯魔了吧,可是毫无疑问的,她的确被顾明珠那种充满自信的气势所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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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不再穿的破破烂烂的男孩儿等在村口,他身上是由邓管事原本的一件棉袍改小了的一件合身长衣,远远瞧着邓管事的身影出现在村口,大毛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身手敏捷的从村口的大青石上头跳了下来---若是顾明珠在此,她或许会对自己原本的推论更加确信三分:这块青石又圆又高又大,可是瞧着这孩子上跳下窜的劲儿,只怕这种高度对他来说根本就毫无难度。
想来,他以前应该是习过武艺的。
对于这样的半大男孩儿来说,对付一个手无寸铁,又气力渐衰的老尼姑,套上麻布袋拉到小巷子里痛打一顿有多难?
大毛迎上前去,褪去了青紫,带着几分野性的脸颊上流露出了浅浅的一抹期盼:“邓管事,你来了?”
对上他带着渴望的眼光,邓管事迟疑了一下。
大毛的视线往下一扫,见邓管事单手上拿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还是极为素雅,既没有绣线也没有修饰的那种,只是这荷包鼓鼓囊囊,里头显然有货的很。
这会儿他却没注意那荷包里头应该满是财货,一眼过去没看见自己期待的东西,大毛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好看的浓眉也渐渐聚拢了起来。
邓管事瞧着他倔强的模样于心不忍---这几日这孩子每天都在这里等他,邓管事精于世事,自然猜到了他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么,拍了拍他的头,他出声安慰他说道:“小姐这几日正心烦着,实在是分.身乏术,抽不出时间来看你的手札,且等等吧,等小姐解决了这些麻烦,自然就会给你回件了的。”
最起初的几封手札,出于对宁敛尘的重视,顾明珠每一封都是仔仔细细的看了的,并且,一旦遇到大毛有写的不清楚的,交代的不明白的,或者他对宁敛尘所教的有所不解的,顾明珠都一一回了信。
书信来来往往,大毛自然而然的就盼着了。
其实他心里也不是不知道,这种常来常往不可能持续太久,毕竟那个姑娘是世家小姐,和他是云泥之别。他只是想着……能多一次也好。
原本这几次的手札都没有回复,大毛的心里已经渐渐从期盼转为失望,最后就是绝望,可是现在听邓管事这么一说,他浓眉豁然一跳,猛然抬头:“麻烦?小姐有什么麻烦?”
邓管事拍了拍他的头,将顾明珠如今遇到的事儿对他说了说,接着就叹息着说道:“你一个男孩子,大概是不明白的。名誉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更何况,小姐自小和王家公子定亲,如今只怕她未来婆婆都对会对她有看法,她自然是焦头烂额了,这种时候,小姐哪还有心思看你的手札呢?”
邓管事的话,其实倒和钱妈妈之前所做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他的出发点,却又和钱妈妈不同了。
钱妈妈是为了顾明珠的声誉着想,邓管事却是瞧着这孩子似乎有些泥足深陷,又因着帮他传递了好几次书信,眼瞅着这样下去不行,怕他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毁了他的一辈子,故而这才特意将顾明珠的婚事点了点头,想着到底是先消了这男孩儿多余的念头才行。
大毛闻言,原本就微微低着的头,愈发的垂了下去,只一双眼睛里,还是燃着熊熊的火焰。
他咬牙说道:“我知道了。”
邓管事对他劝说了一番,瞧着他似有所悟,便心满意足,留下了顾明珠给他准备好的散碎银子,将荷包放在他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小姐百忙之中,还特意抽出时间给你准备了这些,她也说了,你如今虽然是宁先生的入室弟子,可是宁先生清贫,之前要了那些东西,倒有大半是为了教习他的学生们而准备的,如今你既然成了他的入室弟子,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你正在长身体的阶段,却不能挨饿受冻,只怕日后留下病根。宁先生精于保养,又通医药,你且将这些给他保管,让宁先生好好为你调养一二,切切莫要留下病根。”
大毛瞧着手里的荷包,虎目里泛出了隐隐的水光。
他用力点了点头。
紧紧攥着荷包回了宁宅----其实这里的环境比之顾明珠所居的竹楼自然是差得远了,只不过大毛和宁敛尘相处不过三日,他就已经发现这个男人虽然不拘小节,不过的确才华横溢,于是也不顾此地居所简陋,就决定和宁敛尘住在一块儿了。
宁敛尘瞧着他神色凝重进了房间,又瞧着他本有少少擦伤的手掌紧紧拎着一个荷包,上头仿佛连青筋都爆了出来,立时就猜到了他的忧心,容貌清隽的不良中年笑嘻嘻的开口:“你们家小姐又没给你回信啊?”
大毛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就低了头不吭声。
宁敛尘当下也不逼他,悠悠然哼着歌翘着二郎腿晃荡,笃定这孩子迟早会憋不住的。
果然,半响之后,大毛低低声的开口了:“宁先生,你能不能去替小姐作证呢?”
“哦?”宁敛尘挑了挑长眉,笑嘻嘻问道,“作证?需要作什么证?”
大毛于是将整件事说了明白,末了问道:“只要证明那佛经的确是小姐抄的不就行了么?我见过小姐的笔迹,先生你替我作证会更可信吧?”
宁敛尘听他说完,哈哈大笑三声,末了将脸一板,拎了他往屋里走:“谁让你管别人闲事?过秦论呢?看完没有?今天的策论写了么?有空管别人闲事,不如先管好你自己吧!”
实际上,宁敛尘将另外一句话咽了下去:那小姑娘需要我作证?才怪!这傻孩子实诚的呦,要是就这样,就算学再多的权谋,保不齐哪天就被那小姑娘给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