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再次死中得活的周仓,和裴元绍向南狂奔。待二人已来到汝南时,此地的黄巾军经讨剿已所剩无几,但各自为战的贼匪却依然猖獗无阻。彼此间也常反目争抢,官军甚是忌惮。而且此季正逢瘟疫,映入他们眼帘的只有被屠后满目疮痍时死时活的残城:尸体臭街,疯狗沿巷,因饿极而食人的乞丐,比比皆是的还未烧完的灰烬堆还冒丝丝残烟,混杂着腐坏的味道,散满街头巷尾。
继续向城内走了数里,终于瞧见了人烟。二人钻进了一家破烂的小酒馆,裴元绍走进屋呼喊店小二,周仓侧身靠向街道坐着,一来看住马匹,防止他们吃到不干净的东西,二来打量行人,聆听坊间闲传。
饭菜刚端上来,一群人手持刀枪,斧镐,锄棒,嘈杂狼狈的跑进来,逮到桌椅就瘫在上面,嘘嘘猛喘。
“******,这下坏了,老大这次肯定被黄巾军弄死了,怎么这两天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贼寇?”
“估计大部分是被曹操从颍川赶到这里的残余。”
大家挥汗如雨的同时也表现出了惊魂未定,有的人虽然坐的很稳,但腿跑的发软,还在哆嗦。
“咋办啊这下?老大不会被千刀万剐吧?”
“老大这次死定了,那么多人围着,那个贼头头叫什么…对,刘石……”
裴元绍看了周仓一眼,周仓不为所动,继续闷头喝酒夹菜。
“我大哥就是被他砍死的,真他娘的……这地方没发呆了,收拾东西,往南跑吧!”
“王掌柜!”
刚刚给周仓他们上菜的人听到呼喊,从后厨探出头。
“我知道了,正收拾东西呢。”
这些人都是混在一起的乡民义军,不够健壮的,就负责后勤。
“你们四个也赶紧回去收拾家当!”
“大哥,老大那么强壮,真的就……”
“别废话了!再不走咱也活不成了。”
大家走出酒馆时都斜眼望了一下周仓和裴元绍,也许是怕他俩泄漏他们的行踪,但看这两人的外形又没胆子上前威胁,几个人也是刚刚都吃了败仗让人追杀,筋疲力尽。
百姓终究是百姓,一旦人数多了,就容易觉得,自己混在众人里,比较安全。
受这伙逃兵的影响,街上人也越来越少。
又过了一会儿,掌柜带着一个半大孩子,背着行李从后面走出来。
“二位好汉,我们都是安善良民,被逼无奈才进行了抵抗,只求保命,后厨里留了些细软,好汉爷别嫌少,只求二位别跟黄巾军透露我等行踪。”
周仓一笑:“老伯放心,萍水相逢亦是缘分,我们不会落井下石的。”
自从得北宫凝相救后,周仓的心中,似乎少了些煞气,多了些正义,虽然这个时代,什么才算正义,并无标准。
老汉前脚刚走,裴元绍便迫不及待钻进后厨。
周仓端起碗,将酒一饮而尽。
此时,他已默默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于是二人就在酒馆里候着,刘石如果追来,正好把张宝的信交给他。
太阳已落山了,依旧不见刘石队伍踪影,甚至看不到一个黄巾兵。
王掌柜走的匆忙,好多粮食只得舍弃于此,这里已算得上最佳的衣食住行驿站——除了安全的问题。
死一般的街道,凄静得连蟋蟀都不敢大声叫。
有人。
沉重的脚步声透着疲惫和压抑,混在黯淡粘稠的夜色中,有一种死战后从地狱走出来的煞气。
还有喘息声。
含着血气的喘息声。
周仓与裴元绍的循声而望,心中掠过丝丝寒意。
这厚重的黑影走进了酒馆,慢慢的坐在了凳子上,虚弱的烛光将其模模糊糊的映了出来。
浑身污泥,更多的是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身上继续细微流淌着的。
右肩插着两只断箭,腰上也中一箭,右腿上有一条刀口,大概是脚步沉重的原因之一,左臂上伤口大大小小,右手拎着一把砍得卷刃了的钢刀。
衣服已经被弄得残破,显露出浑身暴起的青筋。腰明显比普通人熊出两圈,关西大汉周仓在他的面前俨然成了一个苗条的小矬子。
那人低头喘息了一阵,慢慢抬起那双寒光烁烁的眼睛,向周仓二人望去,他的眼睛并不是特别大,而且很细,细的得像两把沉稳的月牙刀。
二人的丝丝寒意逐渐变成不寒而栗。
裴元绍一边害怕一边仔细观察这人到底伤到什么地步,总感觉从体力和伤势上看好像根本没什么威胁性,想直接结果了他,可是又被这大汉的气势压迫得一点都不敢动,甚至都不敢用眼睛看自己桌子上的刀。
“英雄,伤势如何?”
周仓试探着询问。
大汉的眼睛从周仓身上移开。
“人都哪去了?”
“都逃走了……你是他们老大吧…他们以为你……”
大汉点了点头,明白了,转头向外望了望刚刚显现出来的淡淡月光。
又有人来了,这次是一队人马。
周仓眼睛一亮。
领队的正是北宫凝。
“女侠!”
周仓从酒店蹿出来,站在道中央,兴奋的抱拳拱手。
北宫凝微微一惊,勒住缰绳。
“周大哥!看到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
北宫凝飞身下马,高兴的揽起周仓,进了酒馆。人马沿路安营扎寨,不一会儿,酒馆已变得灯火通明,多了很多生气。
“上次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像女侠道谢……”
“周大哥,别这么说,我哪是什么女侠,你就当我是你妹妹吧,说来咱们二人也算渊源不浅,于公来说,我父乃是凉州反叛军首领北宫伯玉,和你们黄巾起义也算是遥相呼应。于私来讲,不知你还曾记得,十二年前,我私自从家出走,游至卧龙山时遭探子堵截,幸得你相救,才免于难。长大后我打听到你投靠了黄巾军的张宝,于是到冀州寻找你,想当面感谢,还是挺巧的,他们说你南下了,我刚往南追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到你和张郃……”
北宫凝由于心情愉悦而放松了警惕,猛然间才注意到旁边坐着受重伤的大汉。
而北宫凝辨认此人后再次由惊转喜。
“哎呀,原来你在这!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快来人啊,姐妹们……”
进来几个女兵,帮着北宫凝搀起大汉,大家一起进后厨为其疗伤。
拔箭,止血,敷药,包扎…各处的包扎……
也许是因为有自己人在场,放松了警惕,等大家七手八脚的弄完,大汉已昏睡过去。
“北宫妹妹,这人你认识?”
“哎,说来话长,我从小便不满父亲对汉人的残暴行径,于是经常离开家周游四方,结交了不少豪杰名士,久而久之深受苦难的姐妹被我组成了一股义军。自黄巾起义爆发,我们就转战各处,官府不仁,我们就联合百姓反抗,黄巾军残杀百姓,我们就打黄巾。此人是我路经汝南结识的朋友,姓许名褚,字仲康,谯国人。我们曾一起组织百姓抵抗各路贼寇侵扰。那天你成功逃脱后我们继续与张郃高览周旋,但恐引来鞠义的主力部队,于是且战且走。他们手下士兵不多,也就没继续追赶,后来我探听到河南弘农一带的黄巾军被曹操率军赶到汝南境地,其残余势力依然雄厚,横行乡里,便不敢耽搁,立即南下支援许褚。到了之后,正遇百姓义兵和大量黄巾贼厮杀,乡民死伤无数,尽皆逃匿,听幸存者说许褚被黄巾首领刘石围剿。我们杀散黄巾军,四处寻找许褚,最后只见到了刘石的尸体,于是继续往城里赶,直到遇到你们。”
周仓长叹一声。
“北宫妹妹,如今黄巾党滥杀无辜,又朝不保夕,我已生退意,张宝虽惑乱天下,但其毕竟曾资助我等兄弟钱粮保命,也算有恩于我。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等我把信送到,完成使命后便归于山林,自生自灭。”
“大哥要送什么信?”
“是张宝让我送给南方各路黄巾渠帅的求援信。”
北宫凝淡淡一笑:“大哥,我看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如今官军早已反败为胜,皇甫嵩,朱儁的大部队势如破竹,各州府地方得朝廷辎重后加强兵力围剿,南部黄巾军自身难保,根本无暇顾及他州战势。况且自尝过起义初期的甜头起,渠帅们就开始各自为战,你就算把信交到他们手中,他们也肯定不为所动。”
周仓觉得北宫凝说的有点道理。
“我知道大哥是重信义之人,不愿有始无终……小女子愿追随周大哥。”
“北宫妹妹言重了,你一身武艺,又能统兵,他朝肯定能成一番气候,大哥追随你才是。”
“这样吧周大哥,再向南一路也是凶险异常,小妹就一路护送大哥,助大哥完成这个心愿,之后我们再做定夺。”
“好!那大哥就再次大恩不言谢了!”
乱世中的恩情,向来都是羁绊的来源。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许褚的兄长许定带领民兵风尘仆仆地赶来,得知许褚未死,大喜,谢过北宫凝等人,继续留在汝南照料重伤的许褚。第二天,北宫凝携女兵护送周仓裴元绍上路。
刘石已亡,周仓的豫州传信,宣告失败,此处黄巾贼已转归为各据一方的小股贼寇势力。
【……
汝南葛陂县十里外,黄巾军营寨。
“彭脱啊彭脱,我说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波才拿不下瘿陶,那是官军势大难啃。可你们倒好,上万人被区区几千草民给赶出了县,真让我可发一笑,等日后我们杀到京师时,你有脸进城吗?”
刘石身后的喽啰因为头领的话而发出阵阵窃笑。
羞愤的彭脱那张脸,简直要在笑声中爆炸。
彭脱将气强压了下去,毕竟来的是助他的援兵,而自己本部已经被许褚耗得所剩无几。
此刻,人在矮檐下。
“兄弟啊,非是哥哥轻敌,只怪此地有一名怪力大汉,实在是太过顽强。官兵都被我们打跑了,他却死守葛陂不放,并组织其宗族老小,伙同乡里百姓和我们继续较量,我们杀进来,烧光了他们的田地,他们便逃散不见。我们刚刚安顿下来,他们又转头来攻,夺了我们的粮饷,靠我们的食物维持。我等经不起这种拉锯战,暂退了数日。等再去攻打时城内已积攒聚了数千民众,竟修筑了高墙土坡镇守。这大汉号召百姓们拿起官兵丢下的武器弓箭守城,武器用尽了他又和有巴子力气的男丁女丁到处找大石从高处向我们扔来。我等再强攻亦是徒劳,士兵们都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死伤的,灰心离散的与日俱增。”
黄巾军向来是打到哪,家搬到哪,若不是手里有兵器,和流民无异。
“哼,搞了半天就是一个莽汉把你们搞成这样,待我明日斩了那厮,树倒猢狲散,拿下葛陂。”
彭脱冷笑一声,考虑到自己是败军之将,不便多言。
“报——彭头领,那大汉来到我军营外,唤你出去答话。”
彭脱一惊,刚要开口,被刘石一把推开。
“好啊,居然自己先送上门来了,弟兄们!随俺杀敌去!”
“是!”
刘石的手下也是跟着老大刚刚打了场小胜仗——偷袭了一县地方官,现在甚是嚣张。
“兄弟,别莽撞,那人可……”
刘石已经出了营,根本没理会彭脱的劝诫。
刘石上马拎刀带着部下冲到阵前,不禁一愣:对面不过几十个人,还有两人推着车。如石墩般驻于中央的大汉正是许仲康,左右各有一只肥大的黄牛,牛角被许褚攥着,不能自由走动,只能原地踏着蹄子,牛头跟许褚较着劲儿。
旁边一人,比许褚高而瘦者,正是许褚的兄长,许定。见营中有人出来,兄弟二人便相视点头,许定独自上前,冲着对面喊话:“尔等且住,莫动刀枪,我们是来请和的!彭脱何在,能否上前答话?”
彭脱听到了许定的叫喊,也从营寨中钻了出来。
许定继续喊:“你我双方斗了近一月之久,彼此各有盈缺,可否休战,今我等想以黄牛两头,与尔换些粮食……”
听到这里,大部分黄巾兵的口水已经开始分泌。
彭脱来到刘石近前:“兄弟啊,相信你我这几日在外转战,许久没吃上肉了吧,不如就依了他们,少给他们点粮食,也让手下先解解馋,等日后与其对敌时,也有精神啊。”
“呵呵呵,想换粮食,得先胜过我手里这把刀,否则,牛和小命,都得留下!”
刘石说完,挥刀前冲,直取许褚。
许褚不慌不忙撒开手,迎着刘石的马走上去,旁边几人急忙上前牵走黄牛。
“好个蠢汉,敢如此轻视某家!”
刘石到了近前,一刀扫来,却被许褚躲过。
刘石才意识到,这个大汉不只是有一膀子力气而已。
握着刀的手如被虎爪扣住一般,好似要楔进骨髓的疼痛让刘石不得不撒手扔刀,然后整个人被许褚从马上拉了下来。
彭脱等人已是不再惊奇,倒是刘石的喽啰们大骇着软腿向后退了好几步。
刘石想挣扎着站起来,去发现脚踝已经摔的错位,许褚跨步上前,一脚踩住刘石的小腿。
“啊——!”
烈日下,只有刘石的惨叫声,小卒们的汗水渗进了眼睛,大气都忘了喘。
震慑作用已经起到,许褚怕交易不成,便没杀彭脱。
许定冲着彭脱大喊:“我等既是来讲和的,便不会伤人性命……”
彭脱缓过神,连忙使人取来粮食,许褚身后的人便推着车牵着牛上前交换。
装了一车粮。
许褚依旧没动,二目瞪着彭脱。
“快…再…再去取几斗来!”
两个木推车上都堆已得老高,快推不动了。
许褚双眼的寒光在许定与手下拉着粮食走远后方才收起,然后上了刘石的马,准备离去。
“哞——哞——”
喽啰们取了黄牛后,似乎没拴好,有一只突然跑了出来,没人注意,一直冲着许定等人的方向跑去
“头领,牛跑了!”
许褚那个方向没人敢过去,小兵们这会儿只知道七嘴八舌,眼睁睁的傻瞧。
许褚见状,又下了马,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揪住这牛的尾巴,在手中挽了个结。
“嗨——!”
“哞——”
这下黄巾兵们又是一阵大乱,不同的是这次许多人脸上是钦佩兴奋的笑容。
这蛮牛被许褚倒提着后退,起先是倔劲儿上来,宁死不从,牛蹄和人脚都镶到泥土里,后来可能是被拉扯得太疼了,乖乖的被拖了百步,待许褚松手后也再未敢乱动了。
一直倒拖到营寨附近,许褚走一步,黄巾军就退一步。
许褚松开牛尾,上马离去,过了半晌,才有人敢上去牵这只牛——已经窝囊得如一只软脚绵羊一样任人摆布。
彭脱的兄弟黄邵凑上前。
“嘿嘿,大哥,今晚先宰它!”
“宰宰宰,我先宰了你,吃肉你就来精神,有能耐你去把许褚宰了,两头牛全归你。还不领人去把刘石抬回营!”
事情传开,淮汝一代贼寇,再不敢来此地搅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