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然不知怎样描述眼前的景致。他与闻笛并肩走在田垄上,左手边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高粱地,薄暮中,高粱穗子似一簇簇珊瑚宝珠,饱满而鲜艳,山风拂过,右手边的麦田金浪翻涌,弥漫出浓郁的香气;几只惊飞的蚱蜢撞在他们身上,又慌忙跳进田边的伏草,与唱歌的蟋蟀作伴。
“原来宫墙外的世界,这样美好。”睿然向闻笛笑着,夕阳下,他的笑靥很美,闻笛却不忍去看。
离开宫廷,已有三天。他们一路南下,马不停蹄,赶往海澄郡与夏逸的残部会和,共商复国大计。海澄郡是湘水主干入海的地方,也是离帝都最远的地方,加上易守难攻的复杂地势,长年茂密的深山老林,最适合藏身。海澄郡太守乐缘,是个万事不经心的人,也是夏逸的故交,既然夏逸突出重围,秘密逃到海澄郡,他便乐得收留,而蓝璟登基后,决定保留他的太守之位,他也乐得接受,上了八道请安折子感谢蓝璟。什么气节啊、节操啊,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只要能随心所欲、逍遥快活,他不介意一边奉承琳安帝一边收留明真帝的旧部,做个没立场的好好先生。
“公子,”应无求远远喊了一声,两人都回过身去,“该上车了,快来!”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车轮的辘辘声中,众人定睛看去,正见一辆马车呼啸而来。闻笛将睿然拉到身后,应无求和御林军也戒备地操起武器。可驾车的年轻人满脸惶急,时不时回头看看,似乎正被人追逐。
睿然失笑,与闻笛对望了一眼。
一群逃命的人站在路边,看着另一个逃命的人仓皇而来,也是一种奇缘。
不巧的是,乡间小路崎岖难行,马车后轮不偏不倚别在一块儿石头上,马的冲劲又大,一下把车子带出去,后轮被单独留在路上,孤零零地滚着。
失了轮子,车身轰然歪倒,一声惊叫从车厢传来,是女子的声音,睿然对离马车最近的庞谦说:“救人!”
“是。”庞谦凌跃而起,翻身跳上马背,用力一扯缰绳,把马停住。
“婉桂!”驾车的年轻人也摔得七荤八素,却顾不上自己,只急着扶车厢里的人出来,“摔着没有?疼不疼?”
闻笛心头一颤。
那姑娘不是冰清的表姐洛婉桂……
“怎么了?”睿然见他面色大变,也猜到几分,“你认得他们?”
“那个姑娘,是冰清的表姐。”闻笛说。
睿然点点头,应无求曾替闻笛去慕苏城打听冰清的下落,所以,他也多多少少知道冰清和闻笛的事。
“既然她认得你,你就不要出面,不然她顺藤摸瓜会猜出我的身份,”睿然说,“我去帮你问问,他们是否知道洛姑娘的近况。”
“多谢公子。”
“不妨。”
婉桂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见周围都是男子,更是惊慌失措。
“公子,”庞谦跃下马来,“这车怕是不能跑了。”
睿然从腰间的荷包里拿了十两银子,亲手递给正对婉桂嘘寒问暖的年轻人,说道:“两位去村口雇一辆车吧。”
那年轻人和婉桂同时抬起头来,见一个气质宜静的美少年站在眼前,都是一愣。
“两位是什么人?”为求保险,应无求多问了一句。
“在下是慕苏城郎中赵宁,这位姑娘正是发妻。”年轻人看着婉桂,柔声笑道,婉桂脸色微红,嘴角却有甜美的笑意。
“我看着赵夫人倒有些眼熟,”睿然微笑,“赵夫人的父亲,可是仕途上的人?”
婉桂疑惑地看着他,良久才说:“是。家父是慕苏知府洛寄,上个月刚刚去世。”
“请夫人节哀,”睿然轻声说,目光微敛,依依有不易察觉的感伤,“听说,夫人的表妹洛冰清也跟着知府过活。如今知府去世,您也嫁作人妇,唯余冰清姑娘孤身一人,该何去何从?”
婉桂立刻明白过来,冰清艳名远播,想必眼前的少年也听过她的名声,才多关心她几句。可他看上去还比冰清小几岁,总不至于存了渴慕之心吧。
“不瞒您说,我的表妹,已入宫去了。”婉桂说。
“什么?”睿然皱起眉头。
“宫中择选女官,表妹自愿前往。妾身离开慕苏城之时,便是表妹前往帝都之日。表妹倾国之姿,知书达理,又有一手绝妙绣工,此去,定能入选尚功局女官。”
“这是为何?新主已颁布旨意,待选女官须是三品以下官员尚未出阁的女儿。洛姑娘并不是洛知府的亲生女儿,也就没有资格入宫待选。”
他一语未了,婉桂眼中已沁出泪花,拿手绢挡着面颊。赵宁抱住她,缓缓说道:
“公子,我和婉桂,是逃出来的,家严家慈不接受我们的婚事……”
“这么说,赵郎中是诱拐待选女官私逃?”应无求凌厉地问。
“不,我是自愿和他出来的,”婉桂毅然说,“表妹怕我被官府追究私逃之罪,自愿替我入宫,保全洛府颜面。”
婉桂的话,一字一字穿入闻笛的耳膜。
入宫?
他刚刚离宫,冰清就入宫待选,他们又错过了。虽说待选女官不比秀女,二十五岁可以出宫婚配,可宫闱生活何其艰难!睿然作为先帝的独生子,尚且没有半分自由,区区六局女官,无依无靠的,岂不是任人宰割?
睿然看着应无求,应无求忙附耳说道:“咱们在六局还有人,可以照拂洛姑娘。”
“那也罢了,你去和穆将军商量一下。”睿然轻声说,应无求点头会意。
闻笛依旧站在田垄间,孤寞的背影活像一只稻草人。应无求走到他身边,叹了声气,说道:
“闻笛,你放心,我在六局还有人,可以照顾她,必不让她吃亏。”
闻笛转过身来,苍白的脸颊写满心事,一个长揖到地,他郑重地说:“多谢大人。”
应无求拍拍他的肩:“咱们是共患难的人,有能相互帮忙的地方,自然要帮。”
睿然让庞谦送赵宁、婉桂去村口雇车,自己也走过来,说道:“该启程了,咱们不能逗留太久。”
天边淡红色的云卷似千千心结,绾住绵绵相思。命运错落的苦楚,只有身涉其中才能体会。
“公子,夏逸将军沿路做了标记,每隔五百里都安排了落脚的地方,十分隐蔽,公子不必担心。”应无求扶睿然上车时低声说了一句。
因为睿然身份尊贵,闻笛又常在外头行走,怕被人认出来,所以两人坐在马车里。至于应无求和御林军都是在宫闱行走的,极少在宫外露面,没人认得,也就骑马随护。
“夏将军果然周到,”睿然点头,扶着他的手,钻进车厢。等闻笛在身边坐定,他将车帘掀开一角,淡然笑道,“闻笛哥哥,我总算有机会把你走过的山水也走一遍。”
闻笛心里一酸。
离开宫廷,是睿然一直梦想的事。如今他自由了,他可以在山水间行走,可以抛开所有的礼数。可睿然看上去并不开心,或许,与失去亲人的痛楚相比,得到自由的喜悦可以忽略不计。
两人各怀心事,良久不再言语。
入夜前,他们离开敏阳郡,进入平阳郡,在一个叫白茶的小镇落脚。夏逸的人已在此等待。双方约定的暗号很简单,应无求问“借问酒家何处有?”对方答一句“杏花村。”就是对上了。在白茶镇接应睿然的是一个年轻将领,俊朗的面容透出清雅之气,让人见之忘俗。
“臣下是夏将军麾下昭武校尉陆清,率众在此等候主上。一切都打点好了,”他与睿然见过礼,让手下人把马匹牵到僻静的地方,又引着众人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在两扇贴着福字的木门前停下,“房屋小了点,主上将就一下。”
“不妨,”睿然笑道,“越是不惹眼的地方越好。”
陆清正要叩门,却听到院子里传来惊叫。
闻笛伸手止住众人的脚步,向身后的御林军高手郝文阑、玉释清使了个眼色,两人扒住墙头,轻轻一翻,落进院子里。
不出片刻,门从里面开了,郝文阑把一个酒鬼押在睿然跟前,酒气混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呛得他们一个跟头。
院子里隐约有哭泣之声,睿然问道:
“陆将军,里面有女眷?”
“没有啊。”陆清皱起眉头。
“释清,”闻笛忙对还没露面的玉释清说,“带她出来,放尊重点。”
玉释清答应了两声,扶着躲在院子里的女孩出来,她身上披着玉释清的外套,脸已经洗干净了。
“姑娘,你是……”睿然问了一句。
那女孩眉清目秀,如夏日清荷,她见睿然衣裳简素,却难掩清贵气韵,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忙说:“公子,各位爷,请为民女做主,”她气恼地看着醉鬼,“这个人,是琳安帝新封的司马。在镇上的酒坊闲逛,那酒坊里有几个不安分的姑娘,”她指了指巷子外挂着大红灯笼的酒馆子,区区酒坊,夜里还挑着大红灯笼,的确不大正常,“民女只从酒坊路过,他居然把民女也当做酒坊里的人,拽进这个院子,院里的几位爷全被他放倒了,幸亏几位爷相救!”
“你到底是谁?”闻笛的声音冷了几分。
本来大家都让她说动了,听闻笛这样问,又清醒起来。
她口齿伶俐,分寸正好,方才明明在院子里哭,出来见了这么多人,反倒一滴泪都没有,还镇定自若,容貌也十分清丽,实在不像普通人。
她听到闻笛喝问,忙低下头,温声说:“民女只是路过。如果民女是恶人,就不会好好与各位爷说话,如果民女身后站着一群恶人,早出手把民女救走了。您尽管去附近搜检,绝没有可疑的人,可疑的事。”
闻笛绕开她,撕开醉鬼的左袖。
睿然眼神一凛。
那醉鬼左臂上,赫然是鸾鸟刺青。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闻笛拉了睿然就走,陆清忙跟上来。
“公子,属下无能。”
闻笛摇摇头,低声说:“也不全怪你们。尽快收拾好一切,即刻动身。那个醉鬼,打晕了丢到后巷去,至于那名女子……”闻笛目色一沉,“带去僻静地方,审问一下。只是一点,别过头了,如今,主上还有跟随主上的人,不能有失德之处,哪怕对敌人,也不可以。”
“是,属下定不会做出不得人心之事。”陆清立刻会意。
“闻笛哥哥,”睿然轻声说,“会不会走漏了风声,白茶镇已经被鸾笙教围住了?”
“那倒不至于,他们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何必演那么一出,”闻笛回头看着正要被陆清手下人拖走的女子,“恐怕另有隐情。”
“闻笛?”虽然睿然压低了声音,‘闻笛’二字还是落入女子耳中,她朗声问,“阁下可是穆闻笛?”
“正是。”既然她知道,闻笛也不想继续隐瞒。
“你可认得洛冰清?”她微笑。
“你到底是谁?”闻笛心头一动。
一道疾风从背后扑来,闻笛回身,及时抽出秋水剑,挡开袭向睿然的寒光。
“动手。”陆清一声令下,与闻笛交手的黑衣人被团团围住。
黑衣人扯去脸上的布,笑道:“穆兄弟,是我,不认识了。要不是我把你从怀河郡救出来送进宫里,你早翘了,看到大恩人,还不给个笑脸?”
闻笛一个头变两个大。
秦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