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宁的悉心照拂下,珊瑚渐渐康复,冰清、婉桂为她高兴之余,也暗暗担心即将崩溃的局势。这几天,太上皇驾崩、王军溃败的消息风靡全城,尽管怀河郡王放出会善待百姓、仁政怀柔的消息,还是搞得人心惶惶。一来,明真帝刚刚即位,年号刚刚改过,眼见着蓝璟又要逼宫夺权,王位又要变动,百姓怎能安然接受?再者,蓝璟杀了太上皇,太上皇不是别人,是他嫡亲的伯父,既是长辈又是君上,蓝璟杀他与弑君杀父无异,百姓们很难相信他这样的人能仁政怀柔。
“明真帝也真是可怜,才十四岁,就丧了父亲,王位又被蓝璟盯着,帝都兵马又不足以抵抗蓝璟分毫,他也只有退位让贤的份儿了。”一早婉桂和冰清去赵宁府上看望珊瑚,珊瑚已能下床走动,脸色也好了许多,只是对人淡淡的,不太说话,赵宁怕婉桂尴尬,就和她们聊起蓝璟的事。
“他退位让贤也就罢了,只是退位之后的日子才真正难过。蓝璟顶多予他亲王之位,让他富贵终老,至于权柄和自由,他这辈子都别想了。”婉桂摇头叹息。
他们两个说得热闹,冰清却在出神。
“秦初安把闻笛送进宫了,过几天,蓝璟也要率领大军进宫逼明真帝退位。如果蓝璟知道闻笛在宫里,一定会痛下杀手……”她默默想着,担心地你拧起眉头。
婉桂拍了拍她的手,问道:“冰清妹妹,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出去透透气,你们聊。”她坐卧不宁,干脆出去,正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院里踢毽子,旁边还侍立着丫鬟。
“是赵小姐吗?”冰清估摸着这姑娘是赵宁的妹妹,便打了个招呼。
“是,”她抓住半空中的毽子,敏捷地转过身来,“你是哥哥的客人?”
“不错。这几日珊瑚居住府上,真是叨扰了。”冰清见她浓眉大眼,颇为俊俏,想必是个极爽利的人。
“这算什么,哥哥悬壶济世,若连个丫头片子的命都救不了,岂不落人耻笑!就算叨扰一年半载,也得让她横着躺进来竖着走出去!”她高高地挑起眉毛,直率地说。
她话说得太硬,冰清不想和她起冲突,就没有搭腔。她看了冰清一眼,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汗水,冷漠地说:
“怀河郡王的军队没几天就要到了,明真帝势单力薄的,不是他的对手,不是退位就是杀头,横竖没有善果!等怀河郡王做了君主,官宦人家的选适龄女子都要进宫待选。三品以上官家的女儿,被选上了就是后妃,三品以下的留用了就是女官。你表姐是知府的女儿,长得不错,性子也算温柔,想必能进宫做个女官!”她一席话说白了冰清的脸色。
“静儿,”赵宁及时从屋里冲出来,喝道,“又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婉桂姑娘是千金小姐,拿不动针拈不得线的,我们是穷门小户,消受不了这么金贵的媳妇。如果她进宫做女官,就不必操持家务,只要伺候嫔妃起居、陪公主读书、为太后校书就行,都是文雅的活计,不是更适合她?”
“你……”赵宁气得脸色一白,“一个姑娘家满口胡说什么?”
赵静冷哼了一声,狠狠将毽子踢向赵宁,正中他的脸。
“喂……赵静,你太过分了吧,当着客人的面疯魔什么?”
冰清很庆幸闻笛没有妹妹。“洗手作羹汤,先谴小姑尝”,婆媳间难以和睦者大有人在,若小姑子还要从中作梗,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婉桂和赵宁不过是彼此存着心意,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赵静已然不满,如果婉桂嫁给赵宁,两人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可是,赵静的话也有理,婉桂是知府的女儿,也算得上德容具备,怕是难逃成为宫中女官的命运,除非她尽快与赵宁定亲。
婉桂把赵静和冰清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此刻她坐在房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赵宁请冰清回房间坐着,又死活推了赵静回她自己的房间。
冰清进屋在婉桂身边坐下,婉桂看了她一眼,苦笑着说:
“她说得对,我什么都不会,哪配做人家的媳妇……”
“你先别丧气。我看得出赵宁心里有你,他这个人也不错,你嫁给他,比进宫做女官强多了!你现在才十九岁,若进入宫闱,至少二十五岁才能出宫婚配,有些人熬到三十岁还没能出来,你想把大好时光浪费在寂寞宫廷吗?”
婉桂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凄楚:“我疏于人情世故,最怕家长里短,又不会家务,嫁到哪儿都是累赘,倒不如进宫去给公主妃嫔做伴读、伴侍,整日与文墨书香为伴,倒也清静。等年岁大了,被遣出来,我就去庙里做姑子!”
“这是气话,”冰清笑道,“你放心,就算你想清静,赵郎中也未必舍得,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两位小姐,”珊瑚直直地瞪着她们,“刚才大小姐说进庙里做姑子,我正有此意。我是不洁净的人,对红尘扰扰再无迷恋,宁愿剃去三千烦恼丝,与青灯佛经相伴。”
“不可!”婉桂站起身来,“赵郎中好不容易救活了你,就是要你好好活着,你怎么能……”
“姐姐别急,”冰清按住她的肩,让她坐下,“珊瑚在病中,难免灰心。再说,人若不自惜,旁人再怜惜也没用。”
珊瑚理了理身上的红色丝被,露出与年龄不相宜的冷静笑容:
“两位小姐不必劝了,我心意已决。”
“为什么?你这样小的年纪,正是好年华,怎能与青灯古佛相伴?”婉桂简直嚷了起来。
“让她去,她是该找个地方冷静冷静,把凡俗见地放下,才能超脱!”冰清拿起窗台上的抹布,将屋里的红木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拉了婉桂就走,“心不蒙尘,一切清亮!等她的眼睛清亮了,才能了悟呢!”
她们离开赵府时,赵宁匆匆冲上来,拦住婉桂,轻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进宫的!”
赵静在屋子里喊道:“是啊,婉桂小姐,你放心,母上和父亲都不会同意的,我们不是粥场,不收留落难大小姐!”
婉桂拉着冰清的手已经开始抖了,冰清看着赵宁,郑重地说:“有些东西,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我知道。”赵宁说。
三天后,蓝璟大军入城,驻扎京郊,慕苏城、叠阳城和帝都附近所有城镇紧闭门户,拒绝迎接。他倒也不生气,只带着侧福晋凌波、兵马精锐、一百个鸾笙教的弓箭手,入宫觐见明真帝。第二天,让百姓们吃惊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明真帝不见了,连同国玺、加封的圣旨一起,早已离开宫廷,蓝璟扑了空。宫中上至太后下至宫女,各个披麻戴孝,为太上皇守丧,蓝璟带着兵马入宫,无一人阻拦,无一人通报,无一人迎接,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一如往常。
蓝璟第一次领教了明真帝的厉害,所有留在宫中的人都循规蹈矩,做着应该做的事。他没有任何理由发作,更没有理由怪罪他们,只能带着凌波去宁寿殿给太后请安。太后听说睿然不见了,也是一惊,质问蓝璟是否杀了睿然,不待蓝璟否认,她便气得昏逆过去。凌波陪着劝了好久,她才缓过劲儿来,失神的眼睛聚焦在蓝璟身上,拿出鱼死网破的气势,高声说:
“古钺蓝璟,你已杀了太上皇,若再敢动主上一根毫毛,天下人都不会容你!”
凌波再三起誓蓝璟绝对没动明真帝,好容易太后平复了,宫人又惊慌地跑过来,说敏太妃上吊了,才被添香侍女发现,救下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太后忙让人去百草司请太医为她救治。
蓝璟留了凌波在宫中照应,自己带了人,退出宫廷,仍回京郊驻扎,凌波暗叹宫中的女人果然不好对付。
这下蓝璟在京郊的日子难过了,留在京都的忠臣血书一封接着一封,弹劾蓝璟逼宫之罪,更有人大造谣言说他杀了太上皇和主上,是六亲不认的暴徒。明真帝才十四岁,是刚即位的新帝,朝臣也好百姓也好,十分同情他,都斥责蓝璟不该将他逼上绝路。
冰清一直留心宫廷的消息,听说蓝璟进宫一趟,空着手出来了,他才放心。如果闻笛还活着,他不会在宫中坐以待毙,等着蓝璟这个死敌找上门来杀他,一定随明真帝走了。
放心了闻笛的事,她又操心婉桂。赵宁已经和父母说了,要和婉桂定亲,可赵家夫妇不同意,尤其赵静极力反对,赵家夫妇极其疼爱这个女儿,不忍她受一点委屈,既然她容不下婉桂,他们也就不想要这个儿媳。何况,他们觉得官宦人家的小姐,终归是娇气,一来不能干活,二来不能受委屈,怎能受得了打理家事、传宗接代的辛苦?
“新媳妇嫁进来,要恶使三年(旧时代风俗,新媳妇嫁进门,婆婆要让她做重活,累上三年,再慢慢减轻她的负担,让她觉得婆婆对她越来越好而心生感激,最终沦落到婆婆鼓掌之中)!可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肯定骄傲,觉得是下嫁给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你让我们做公婆的脸面往哪儿搁,难不成还要我们伺候她?”
无论赵宁怎么说,家人就是不同意,赵静还发了脾气,扬言如果他负隅顽抗,她就把珊瑚、花乔赶出门,看她洛婉桂的脸面往哪儿搁!
赵宁也不是好欺负的,虽说他顺从家人惯了,可娶妻之事,关乎一生幸福,他不肯轻易让步。
“如果你们不接受她,我就带她走!反正这几年我攒得钱,也够一家人十年的开销!十年后,我再带着妻小回来赡养二老。”
赵静冷笑道:“她还没嫁进来,你就忤逆双亲,等她嫁进来,你是不是要欺师灭祖啊!”
说来说去,他们就是不同意,定亲的事也因此延误,再无下文。眼见着凌波说服太后,请太后昭告天下,说明真帝下落不明,国事不能无人督管,着太后懿旨封蓝璟为君,号琳安帝。太后为情势所逼,只能照做,只是不肯让蓝璟更改年号,仍用明真纪年。
为了立威,蓝璟的妻妾已移入宫廷居住,明真帝的旧臣全部留用,只是多有降黜,关键的位置都被蓝璟的亲信占住。至于择选官宦人家适龄女子入宫,因着太上皇去世,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入宫选秀的事搁置不提,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择选女官的事耽误不得,圣旨已经发下,名册上就有婉桂。
“当初把婉香逐出家门,没想到她是因祸得福。”接到颇费周折才送到她手上的圣旨,婉桂流出无奈的泪水。
“那就只剩一条路了,跑,”冰清说,“跟赵宁走吧,他医术高明,走到哪里都能养活自己养活你。”
“可这道旨意……”
“我替你去。”冰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