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了,你要不要回去跟队行动?”
风从大开的窗户涌进,揭开遮掩拨弄发丝,龙小小在这一刻得以完整地看到席修的整张脸,遗留的疤痕像一线被光束划过的轨迹,从颧骨后方延伸到耳廓,看着看着竟也产生了出乎意料的美感。
“嗯?可以吗?不会引起怀疑吗?”席修有些愣,捋不清思绪,“在这个关头我如果消失了,齐良文这么狡猾小心的一个人,交易地点时间都是可以变的。”
“可是如果你出去了,我可能会更安全一点。”
她说得没错,东窗事发,难免做不到一网打尽,龙小小的安全一直是个问题。
席修的目光是犹豫不决的,手指搭拉在窗沿无意识刮擦着,龙小小踮起脚摆弄他被风吹乱的鬓发,眉眼如画,“没事的,不会有变动的,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
席修不觉心惊了起来,面前女孩依旧笑靥如花,一切都那样好看,“你能左右齐良文?”
“小小,这个不能开玩笑的。”
“你觉得我会拿自己开玩笑吗?”龙小小站在那里,发丝与肌肤的对比是极致鲜明的黑白,“是真的有办法,我需要你走出去,然后在第一时间来接我。”
“你是说真的?”
席修抬头,目光灼灼对上龙小小突然撤了所有表情的脸,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有些不知来路的忐忑不安,“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就算齐爷爷怀疑了什么,他也短时间不会怎么样我。”
龙小小转身就蹬了鞋赤脚朝衣柜走去。
“只有你出去和外面参与的人汇合了,才是这次行动最万全的保障,你才是那个最清楚这个交易的人,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明白的呀。”
席修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两只相隔很远的鞋子,“不行。”
“呐,这个给你在路上防身。”席修被打断,重新合上柜门,龙小小握着一支枪轻轻晃了几下,“顺便当个礼物。”
黝黑枪身落进席修的瞳孔,说不出口的奇怪。
“小小……”
席修想再质疑些什么但是结果却是他除了喃喃那个名字以外再说不出任何什么,在此刻他终于聪明地意识到,很多时候急切的肢体动作会比苍白语言来得有意义有深意得多,比如一个鲁莽的拥抱。
“小小,我觉得很奇怪,你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我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你让我有些分不清了,我希望你跟从前一样又希望你真的有办法。”
席修语无伦次,龙小小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缱绻温度不断覆盖在最薄弱的皮肤上,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用他的手臂圈起一个只容纳得下自己的小小世界,犹如初生的干净纯粹,与他相比,似乎整个天地都丢了光彩。
于是,龙小小呆在原地有了很长时间的分神,她开始回忆整件事情以及最开始的席修,她问自己怎么会呢?怎么会突然这样真实不带任何谎言地舍不得他离开呢?哪怕心知肚明还会再见却仍不愿意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难道三十多天的相处就能动摇一个人的理智?那未免也太不坚强了……
“你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对吧。”
不是疑问句,也没有往常的咯咯笑声,龙小小只是淡淡地说着,席修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拉扯成线束瞬间就缠死了空气,呼吸都成困难的时候谁还顾得上脑后早已奄奄一息的理智?
“是啊,我喜欢你了。”
当席修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窜到耳边轻轻叹了口气,分不清悲喜。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果然还是知法犯法了呢。
“你说你会供我读大学跟我一起生活,是吗?”
“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会一直喜欢我?”龙小小抬起头对上席修的目光,暗涌的风动中,每一频率的心跳都再清晰明了不过。
那双瞳孔里的亮光并没有平常嬉闹时那样晃眼,快要满溢的似乎是眼泪,席修的心在那一瞬间狠狠抽了一下,笑容都有了疼惜的味道。
“是啊,会一直喜欢你的,大小姐。”
这只是个短暂的告别,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早已迷了眼的席修是绝对不可能放一个女孩独自面对即将翻天覆地的生活,而龙小小就更加笃定席修是不得不回来龙家的了,因为这就是她花了一个多月苦苦移植的信任,两个人之间涵括了缠绵爱意的信任。
没经历过自然有没经历过的无知与过度乐观,即使是见血无数的席修也不例外。他不知道,这世间有很多东西是不能随便赠送的,比如怜惜,比如疼爱,比如喜欢。
交易的前一天晚上,龙小小牵着照样衬衣拖鞋的席修推开房门迎接整个世界。
门外的保镖已经不再是早几日那两个,但也算不上生面孔,席修还记得当时守在香港某酒店门外的就是这两位,最大的特征便是相较之前的彪形大汉明显要斯文儒雅得多,在他们嘴里不会有污言秽语,这似乎就龙小小唯一不算苛刻的条件。
“带他去机场接阿阮,中间她会告诉你们怎么做,等后面人都走干净了再把席修安置到龙氏大楼里把阿阮带回来。”龙小小凑近其中一人细声说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没有意外,知道吗?”
“是,大小姐。”
“到了龙氏会有人带你从后门走。”龙小小回头看向席修,随即轻轻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我要去跟齐爷爷聊天,就不送你了啊。”
这就是龙小小的办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因为龙小小今天“感冒”了不便出门吹夜风是个很好构造的关键点。
先急电阮青入夜后从越南飞过来,再派一两个保镖以及身边最亲密的席修去机场接人,接到后就由早跟龙小小对好口的阮青糊弄糊弄身后的眼睛,然后自己再跑去和齐良文聊天谈心,必要时候撒一两个不成问题的谎,比如说是因为阮青自己提议先让她见见龙小小最近身边新来的大红人,再比如她特意安排席修陪阮阮逛街喝酒等等……不管有多不知所谓但只要能瞒过一晚上时间那就都是好办法。
只是席修不知道当天亮之后回来的只有保镖和阮青时,齐良文这只老狐狸会作何举动。当然,在真正的第二天来临时,这就已经不是问题了。
当斯文男人俯身做出“请”的姿势时,席修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出哪里不对,似乎是一切都太顺利了些。
“小小,如果齐良文察觉到了什么你千万别……”
“我知道。”龙小小的指尖在他的掌心中不经意地划着,“我最能装傻扮可怜了,他不会怀疑到我。”
席修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手却被龙小小突然甩开,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楼道拐角处抓着楼梯扶手就甜甜地喊道,“齐爷爷!”
果然,似乎就是一秒钟的光景齐良文便出现在大厅的门口,脸上有着晚归的疲态,“哎,小小你怎么还没睡觉啊?都病了怎么还这么闹腾呢……”
“齐爷爷,阿阮过来找我玩了哦!我刚叫席修和刘毅去机场接他呢!”
“让阿海也跟着去吧,多个人安全点。”齐良文在听到席修这个名字时,眉毛细微地挑了挑,“齐爷爷累了,你们一会儿可别玩太晚,明早还要上课的吧……”
“好吧。”龙小小扶着扶手快步跑了下去,“齐爷爷我有问题想问你啊……”
龙小小与齐良文的身影还未完全消失在门那边,身边叫刘毅的男人就抬手示意他下楼上车,早半月与自己干过一场恶战的阿海也一边打喷嚏一边瞪眼睛地跟了上来。
有个疑惑从产生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席修在走到庭前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潜意识回头看了看宏伟的龙家大宅,隐约还能看见灯光下跑进跑出的雀跃影子。
“席先生请上车吧,时间不早了。”
驾驶位上的刘毅有一张很普通的脸,任凭坐在身后的阿海如何骂骂咧咧指手划脚也不见他的脸色有丝毫变化,似是习惯又似是能耐。
席修的脑袋里有些乱,呼吸也没那么顺畅了,干脆撇过头朝窗外看去,也免得被阿海的口水溅到。他倒是很感兴趣一会儿这个刘毅该怎么处理很有可能扰乱整个计划的阿海。
小小,你是什么时候培养的亲信呢?你怎么会有机会?而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外面是一片黏稠的夜色,通往机场的道路很安静,车窗上折射着刘毅巍然不动的侧脸,模模糊糊间竟犹如一个待人找出生路的迷宫图。
那个越南女人刚走出机场出口就准确无误地朝席修这边走来,一切直觉都仅仅是因为席修的样子太精致,犹如一面夺目旗帜,此时直立在人群中的他脸上似乎就早已刻好了“会被龙小小喜欢上的男人”几个字,果然不负众望。
“就是你吧?”中文很熟练。
十分懂场合的刘毅看了看女人除了一副墨镜并没有任何随行行李,当即就跟着阿海一起出去开车,席修的表情很冷漠,然而这冷漠却是首先来自于对方脸上虚虚挂着的假笑。
“阮小姐,大小姐派我来接你。”
“我知道的啊。”阮青答完便越过他笔直朝外走去,擦肩的力度控制得刚刚好。
她不喜欢席修的眼睛不喜欢席修的鼻子不喜欢席修尖锐的唇线,更不喜欢他的气息,那种要人命地吸引着人的味道。
席修回过身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俏丽身影,脑袋紧锣密鼓地开始运作了起来,这个阮青就是六年前与龙小小一起被绑架而受尽凌虐的越南女孩,算年龄应该是二十左右,但是这么个人却偏偏气势凌人得要命。
局里有几页找不出什么头绪的资料,当时看着似乎与这件事毫无关系便也再没提到过案件中来,但是席修的记性不错,此时理出来倒也不用费什么心思。首先,阮青算是与龙小小母亲那家的侄女,而这个越南家族原本也是做的毒品生意,但当龙志天娶了东家的千金之后,两家便有了一次大扫除式的合并,随后不过半年越南家族就宣布退出地下交易市场,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以及资源全都拱手送到龙志天夫妇手上,截止到目前龙家所有涉及到越南方的货运都是阮青在暗中负责。其次,是陆扬上次在监听器中透露的,去年跟踪调查龙小小的几名特警已经证实龙小小这几年与阮青走动并不频繁,但都是刻意躲过了齐良文会面。
车子划过厚重夜色,一点一点离开机场的僻静,很快就有市区的耀眼霓虹闯进眼睛。这次开车的是阿海,刘毅坐在副驾驶上发着呆没有吱声,席修佯装活动脖子将目光扫向身边的阮青,不过几秒又不动声色移回沉闷的窗外。狭小空间里死气沉沉,各怀心思的人们兜着小小的秘密各自掂量思考着。
阮青有着一股说不出味道的美丽,犹如寒冬冷夜悄悄孕育出的冰凌,在人们的赞美感叹中只消一眨眼就长成了残忍利刃。阮青藏匿在美丽表皮底下的恐怖是与龙小小十分不同的,相对比起来席修竟开始有些想念那张天真无邪又坏心眼的脸了,今天之后就是天差地别了吧……
“去龙氏。”阮青熟练地从车座暗格中翻出一包香烟,声音在长时间死寂的空间里来得很突然,一旁的席修甚至没有看到她开口。
“阮小姐,齐爷吩咐了……”阿海从刚才就一直憋着瘾,这会儿被阮青散开的烟味一刺激开顿时就觉得更加难熬了,无奈后面这两位又都是大小姐捧在手心儿的人物,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放肆。
“我是你们大小姐的朋友,齐爷什么的我不熟。”阮青轻蔑地眯了眯眼,刺人的视线笔直对上后视镜中嗫嗫喏喏的眼睛。
“这……阮小……”
“行了,现在去龙氏。”
似乎是察觉到阿海的不适,阮青故意将身子前倾了些许,呼出的烟圈便打着旋儿朝他喷去,“我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想到处溜达溜达怎么了?是折你们东家的面子了还是偷你们齐爷的东西了?”
阿海皱着眉抽了抽鼻子,随即认命调转方向,副驾驶上的刘毅见这状况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看了眼兀自抽烟的阮青,似乎是得到身后示意的点头,才终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没有牌子的香烟,“海哥,你歇会儿让我来开车吧。”
阿海一见刘毅伸过来的手,顿时眼睛都泛光了,当即就停车回过头谄媚地笑着,“谢阮小姐厚爱!谢阮小姐!”
席修的视线一直游离在窗外心里暗暗计量着,即使思考的内容无比复杂也丝毫影响不到他原本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当那根香烟被点燃时,席修抬头轻轻吸了吸鼻子顿时就明白了什么。而阮青的视线就是在那一瞬间定格在自己身上的,半截香烟碾进烟盒。
车停之后席修首先跨下车随即就微俯着身子站在一边恭迎主宰今晚一切情况的女主人公,阮青的皮靴是幽幽的颜色,此时在浓浓夜色中更显得神秘莫测了起来。“席修,你是叫席修吧?”
“是的,阮小姐。”
“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阮青站在数十阶台阶前,面无表情。
“抱歉阮小姐,我不懂您的意思。”
这里地处市中心公园边上,是这个城市最黄金的地区,席修抬头望向大厦顶端周旋的探照灯,当灯火卷着稀疏星辰落入眼睛时终于猛然意识到之前在龙小小面前说要她节约点好让自己养活她是多么的可笑可恼了。
阮青顺着席修的目光朝楼顶望去,长长的头发披散成一层若隐若现的黑色薄雾,“走吧,陪我进去走走。小小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吧。”
“是,有劳阮小姐。”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踏上台阶,光影层叠下阿海刚要迈步就被刘毅轻轻拉住了,隐晦地笑了笑随即抬起下巴朝左边车库示意,“海哥,我这还有些阮小姐给的东西,你知道的我不抽这玩意儿……”
“我靠!哥们你他娘的早说啊,走走走赶紧的……”阿海笑咧了嘴,顿时对待刘毅比亲兄弟还亲。而刘毅却在他勾上肩膀的那瞬间撇过头去皱了眉。
第二天才有龙氏的人不慌不忙来到车库最里端,紧接着便有人看到一样什么裹得严严实实的重物被装上了车,走在最前的正是平日斯文得体的刘毅。
席修知道这栋大楼也曾潜伏在对面那栋建筑里仔细研究过这里的构造,但是当他真正走进这里时却还是被震惊了。这是龙家上任以及上上任东家留下的除非被政府抄家不然外人怎么也拿不走的遗产,而整个宏伟龙氏的唯一继承人就是龙小小,一个下个月才满十七岁的女孩。守夜的保安礼貌鞠躬随即踮着脚打开电闸,“啪”的一响整个空间就被白光充斥了,阮青阔步走在前面,高跟鞋的节奏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瘆人。
席修抬手揉了揉暂时无法适应强光的眼睛,阮青笔直头也不回笔直朝前走着,中途在拐第二个弯的时候抬起手轻轻扬了扬,随即身后跟着的保安便悄然退回去守门了。
走出电梯门时阮青冷着整张脸,目光落在席修的身上,席修顿了顿也低头跟着跨步走出来。
“请问……”
阮青清咳了两声接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食指指着走廊上方,到处都是隐晦的摄像头。
席修开始察觉压抑,这种压抑来得很厚重,当你站在空无一人的地方满以为一切按部就班时却突然发现四周每一寸空隙都藏匿着眼睛,你轻轻的一个哈欠都能准确无误地被完整反射,不得不说这就是人群中最彻底的禁锢了。
所以……龙小小也是这样么?每一个笑容每一次任性都成了镜头那边拿来琢磨的各种现象及苗头。那么早已知晓这些的龙小小在说话行走中哪一次是真的哪一次又是乏味的表演?或者,都是?
“除了警察,你还能干什么?”阮青走进一间不大不小看上去是休息室的房间,丝毫没有开灯的意思。
“没有什么了。”席修跟着朝里走了几步然后停住脚步,背在身后的左手隔着衣料可以摸到枪柄让人欣慰的轮廓,所幸黑暗于他来说并没有产生恐惧的本事,“只能当警察。”
“那好,祝你一路顺风。”阮青轻笑了两声,随即大力拉开后墙上的装饰风帘,漂浮在半空中的是一种意犹未尽的玩弄味道。
响动还未停止一张闪着阴冷金属光泽的门就落进所有视线,门内站着颔首的身形正是刘毅。
“那我们明天再见,席警官。”
阮青说完便就着月光找到了那把往日她最中意的沙发,坐上去后的神情也终于露出了刚下飞机的疲态,背光的侧脸在风动间悄悄闭合了双眼,席修隐约还能看到她光影下的睫毛正微妙地浮动着,异样感觉犹如藤蔓攀爬上所有思想,似乎是走进了局中的局,双层甚至更多的迷雾紧密重叠起来,于是蕴藏的疑虑再怎么如火如荼也始终找不到出口。
“席先生抓紧时间吧,已经凌晨两点了。”刘毅再次颔首。
席修自知现在问不出任何什么,身为卧底警察的自己已经完全陷进所有步骤中,稍有变动都可能造成命丧黄泉的后果,他服役好几年早已深明这个道理,是福是祸也不过操盘人几句话的事情。要人命的却是在踏进那张门的瞬间,脑海中突然浮现的竟是龙小小的脸,天真无邪。
“可是他是这样信任你,信任得如此甘之如饴不知悔改。”阮青在席修走进龙小小的私人电梯时轻轻说道,似笑非笑的嘴角勾起整个房间的黑暗,“就像你信任我一样。”
“那又怎样?”
“是啊,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