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我忙回头,见荣哥在唤我。他追来给我一串钥匙,说若要检查行李,便开给他们看。但后来并未检查。
走到了江汉关的前面,伟大呵!河街与江汉路的交叉点,马路之宽阔,从未见过。新式的建筑,幽静的树木,是罕见的。但随即转了江汉关的左湾,进了河街下段,房屋是比较差了,街路也是石板所铺,不是柏油的;这颇有点杭州风光。尤其到了中和旅馆,很使我失望,原来是个并不十分好的旅馆,固然也不见得过于下等。门口就与镇江的五洲旅馆差得多。我们的行李都堆在门口的衖堂里,我在静静地等待母亲等到来。好久,忽然发见张泰吾的母亲和妹妹已在客厅里,泰吾还没有来。我们又等了许多时候,不耐烦了,我便走出去望望,还不见来,又进去。却见母亲和荣哥已在与泰吾及他母亲讲话,我心中奇怪之至。
腹中饥饿,泰吾一家出去吃饭了。母亲把行李交给茶房之后,便同了我们向门外西面走去。那里饭店林立,我们过了好几爿想进去,后终于进入其中的一家,店伙计招待我们里面去坐,忽见张泰吾家三人也在里面!希奇!湖北的菜,多少总放些辣的,我们都声明不要放辣,但烧出来的东西就不知什么味儿,淡不淡来咸不咸,肉圆子像腐烂的,总之,全不合江苏人胃口,怪不道人家都说江苏人是舒服惯了的。
回到旅馆,便住进了三十七号房间,铺也打开了。我暂时休息了一下,便同了荣哥到江汉路一转,回来突然牙痛,痛得天昏地黑,到了晚上,叫茶房购了一瓶立止牙痛水,用上也没有多大的功效,后来便昏昏入睡了。
第二天牙痛才好了。这次我对牙痛表示非常恐畏!
这天我和荣哥在瑞和轮上完成了一张瑞和轮火舱的写生,住进中和旅馆后又完成了旅馆内房间的透视图,以留纪念。
忽然发觉早一脚走的章育中家也在这中和旅馆内。荣哥和泰吾去看望了好几次。育中在汉口有亲戚,白天都在亲戚家,到晚上回旅馆睡觉。我每天晚上只见章先生一副嘻哈脸。
报纸上的消息,使人头痛,尤其是《扫荡报》,据载敌军已占领吴县,逼近无锡。张泰吾一副愁面孔,似乎绝望已到极顶。
第三天的上午,我们闩好的门突然有敲门声:
“笃!笃!笃!”
我们当时莫明其妙,怎么有人来找我们?待门一开,却见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同了一位少年走进来了。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仲方表兄!母亲喜得跳起来,仲方堆了一脸笑容,又很疲乏地说:
“汉口所有大小旅馆通通寻过,三弟——即他同来之少年——也跟我跑,嘿嘿!总算找到,不虚此行!”
我想他倒真有点本领了!
母亲忙去叫菜,并命荣哥去买了三包干点。
仲方这次来汉口,误了上码头时刻,故大吃其苦头。但还有一个人——慧兼,是我的大表嫂,也从芜湖乘宝和轮要来汉口了,当然也要去接她。至于到新堤去的船,平时隔日有一班,现在因国府移驻重庆,船都调去运输了,所以要隔好几日才有一班,而且无一定日期,要打听到才有。仲方来交谈到天晚才离去。
母亲因为听说新堤生活程度低,才决心到新堤去。但有一千元大洋从常州汇到长沙,现在既不到长沙去,那一千元仍要改汇汉口,但我们到汉口交通银行去一问,说不可以,因为汇票上写的是“留交”,必须本人去拿,不能汇来汇去的。然而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到新堤去的念头。恰巧章育中家到长沙去了,母亲便托他到长沙去交通银行问问款子到底汇到没有,因为恐怕周敏之拆烂污。
每天在旅馆内等待到新堤去的船。陈金山一直说没有船。母亲又挂念祖母和“叔叔”不知到杨巷否,父亲又在上海“老定心”,心中焦灼之极。我和荣哥抱乐观态度,因为悲哀是徒然的,便常常劝慰母亲。母亲有一次又像开玩笑又像正经地说:
“这真是‘旅馆叹凄凉’啊!”
《扫荡报》的消息是令人惊骇了!无锡开始血战!
第五日的上午,张泰吾家与别人合雇一只小火轮去长沙了,抛下了我们。
我们探得这天德和轮到汉口了,便到码头上去,希望碰到两个同乡,但等了半天,一个也没有。后来总算碰到一个老太婆及小女孩,据她说常州东、西横街、大街都被轰炸几乎烧光了。我们慢慢地走近趸船,从德和轮上下来的人多极了。忽见一个人,是泰吾的阿哥,荣哥见了,忙对他说泰吾等快要走了,泰吾的阿哥听了连忙飞跑回去拿行李,又把行李放在码头上请我看守,荣哥便同他去找泰吾等。我便和母亲、珑妹在码头上看守行李。一个很长的时间之后,忽见奚九如伯伯——厚生铁厂的老经理——和他的女儿来了,他见了母亲,便说道:
“你是不是来接子展的?”(子展是我父亲蒋骥的字。)
母亲说他在上海,并不是来接他的。只是来望望,恐怕详芝会同了祖母等来。但九如伯伯说:
“我在镇江碰见子展的,他意思中似乎仍预备回上海教书。你们老太太和二小姐大约到乡下去了。”
我们听了,大为惊奇。母亲还要问,他说:
“到交通路生成里可大棉布号来。”
我们等荣哥还不来,又闻父亲既已到镇江,怎么还回上海去教书,岂不发痴?怒而急……
最后荣同了泰吾的阿哥来拿了箱子去,他还说常州城内满街是死尸。
饭馆内母亲将荣哥骂一顿。
饭后连忙找到交通路生成里可大棉布号,母亲去讲话;我跟荣哥转到生活书局、中华书局等去参观,并购一本《未来大战中的国际间谍战》看看。我们慢慢地走回中和旅馆,仲方表兄已等了大半天,说:
“有一只船要到新堤去的,票子已打电话去买了,快些快些准备!”
于是,捆铺盖,整行李,算账,付酒钱……急忙雇四部黄包车,“顿登顿登”拉到湖北省航业局一号码头,一看船已开了!仲方去问了三遍,船确已开了!唉!只好拉回,想换住到一个湘汉客栈去,但仲方去探知这是一个黑店,我们仍回中和旅馆,嘘!
使人纳闷之极,父亲回上海,祖母等失踪,船误期,常州城将失陷,以及我牙痛……!
无聊之至!只有荣哥同我去逛汉口的马路,附近的路差不多都走熟了,银行邮局等都认识了。有一次不知瞎走到什么路,经过一个市政府似的公署,里面有个花园,我们便随便进去玩,见有许多好玩的喷水池。后又在一十字街头看见一尊孙中山先生的塑像,这里还贴了许多抗战的标语。有一次在洞庭街上见到一个洞庭村住宅区,原来有父亲一个姓陆的朋友住在里面,母亲去看望了一次。一天,逛到一个地方,极像在上海的大世界游乐场……
逛马路只顾逛,心中总不十分自在:我们住的旅馆每天要付三块钱,我们没有生财之道,钱总有用完的时候,这似乎又是一层笼罩在我们心头的恐怖。
我们每天起身就把铺盖扎好,恐怕今天再误船期,茶房进来打脸水的时候,看见这情形一定奇怪。
母亲又买了许多吃的东西,预备到新堤后,送送亲戚。
廿五日的晚上,荣哥买了几本《飞鹰》摄影杂志,被母亲骂了一顿。
廿六日的早晨,我们一早起来,便照例将铺盖打好,出去吃早饭,买《扫荡报》,报上说是敌兵已打到无锡周径巷。
回到旅馆,颓然坐下,没有半句话可说。又下意识地站起来,把门环弄了两下,又颓然坐下。忽然我灵机一触,便在箱内抽出了那篇在船上未完成的稿子,把文章一口气写完。
塑像的末日
战争状态布满在龙门镇,天空中飘荡着疑云,大地上飞扬着沙尘,农家逃难的驴车之轮在滚动中,给人类遗弃了的塑像在默默地站着。
弓形的阴德桥之旁,站着一尊高大崔巍的塑像,面目是雄伟的,四肢是有力的,金发长三尺,红袍长一丈。大的风使他散乱的头发飘拂着,大的风使他的巨袍拂到他的后脑。他回忆着往日的情景,往日他金碧辉煌的躯体,往日优雅美丽的环境。
当他初出世的时候,落日金黄的光线照射到他的脸上、身上;归鸟的黑影在他脸上、身上移过。他没有动,水漾的目光注视着西方,严肃的躯体威严地屹立着。
他的下面是悠悠的绿水,是流动自如的悠悠的绿水。河流图案似的波纹里,蕴藏着岸上树木花草之倒影,是那么的天真、自然,没有真情实景的拘束、刻板。鹅鸭在水面上云游,鱼虾在水下面嬉戏,一切都是自然的反映,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丝毫谲诈。——塑像是爱水的。
他的上面是伟大的天空,蓝色的,崇高的,洁净无疵的天空。那上面有时飘浮着辉煌璀璨的云霞,变幻无尽层出不穷的云霞;有时飞翔着天真自由的鸟雀,有翠鸟、白头翁、喜鹊……它们是蓝纸上的黑点,是绿水上的浮萍,有的平展着躯体,有的振动着翅膀,有的唱着玲珑的歌曲,有的谈着呢喃的情话。这些,都是大自然的起点,大自然的枢纽,大自然的主体。——塑像是爱天空的。
他的四周是清洁新鲜的空气,是茫茫无际的金黄色的田野,这里藏着农夫的血汗,牛儿的辛勤,是人类唯一的生命线——“稻”的颜色、光泽。光明的黄色前立着,和平的绿色做后盾,含有叶绿素的植物,星罗棋布地散在周围,那是美的、艺术的、成功的点缀。——塑像是爱这稻田的。
他的后面是东方,沉重的铅色困住了的东方。远处有崔山屹立,那是个似雾似云的蓝色馒头。光明是需要期待了。
他的前面是火团似的太阳,煊红的光线,晔晔于西天——玛瑙翡翠钻石白玉,姿态玲珑地环抱着一轮巨大绯红的火球,峥嵘璀璨,金碧辉煌。变幻百出的霞云,或似跃马,或似飞龙;熔熔若炉火,清明如水晶……循环下降的落日,渐渐宣告沉沦,躲避在墨黑的树丛后,作最后的奋斗。的确,是更红了,红得不能以世界上所有的红色来表示。然而,毕竟是回光返照,在不久的一刹那,终究在青灰色的地平线下沉落了……暮色渐重了,全镇各处先后起了炊烟,弥漫在灰色的大地,袅袅上了深蓝的苍穹。——塑像是爱这些景象的。
当然,当他初出世的时候,他的环境是非常美丽的!
但是现在呢?战神降临于龙门镇,阴霾的战云疑布在灰色的天空,阴风中夹了毛雨,飘打着塑像的风雨剥蚀毫无光彩的躯体,又使他数根散乱的头发急急地飘忽着。呵!这是一种威胁呵!虽然现在也是傍晚,但西方是灰色。他水漾的目光注视着失却了光明的西方,黑暗的西方,他希望西方能光明,但事实是绝对不能的。
他又遥望着农家最后一部往崔山去逃难的驴车走远了,消失在尘霾中。在模糊中,在黑暗气氛的包围中,他不知为了什么,要咆哮了,他的身体要爆炸了!矛盾,孤独,在他泥塑木雕的心灵中综错复杂地交织着!在他失却了光漾的眼珠中,仿佛跳出了两颗巨大的泪珠……
藉了一阵狂风的力,在一刹那之间,塑像的躯体在无形中消失了。同时,在临全镇之上的弓形的阴德桥之下,发出了一声响声:
“扑通!”
在黑暗中,借着一只难船的豆灯光,可以隐约见到河面上一圈圈的水浪,大约数分钟后,水面又平静了。
崇高的阴德桥似乎在黑暗中悲悼着,桥洞下落着滴滴的泪珠。
黑暗的战神驱逐了一切反动分子,在龙门镇平静安全地行进着——
民国廿六年十一月二六日
脱稿于汉口河街下段七十号中和客栈
叔牟
(廿七年五月十八日修改完成)
当我完成了这篇文章,细细回味的时候,忽见门帘一动,闪进一个人来,是荣。他喘着气,急忙将我手中的册子抢去,拔出钢笔在封底上写了几个字:
“铭新街鼎丰里117。”
我心中知有什么变故,急忙问荣哥什么事,他惊喜地大声说:
“祖母和‘叔叔’等都到汉口了,我是抄下他们的地址,快下楼来!……快……”说着飞奔出去。
我还问:
“母亲呢?”
早已一阵楼梯声过耳了。
我手忙脚乱,高声喊:“茶房,把门锁了!”一股脑儿滚到楼下,见母亲站在电话旁,她面部表情的更换使我感到惊奇,我气促地问:
“到底怎么……一回……事?”
母亲的动作异样,精神兴奋地说:
“刚才仲方打电话来说,你祖母等都到汉口了,在什么一条铭新街……快去望望看!”
我们到汉口后平时从不坐车子,除非特别事故,今天,总算坐了黄包车去,我和母亲合坐一部,那车夫还不肯拉呢!
我心跳得很厉害,不知事情到底怎样。但总不会使我失望吧!我这样想着,心中好像开了一朵灿烂的花,光辉的蓓蕾正在怒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