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挽回的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黄包车拉到什么一个新丰里,这不对呵!连忙叫他再拉,摸了半天,转过了一个小学校,就到铭新街鼎丰里了。母亲说:
“你看你看!那门口站着的谁?”
仔细一看,啊哟!非同小可!是——详姨!
连忙下车。详姨也说:
“所有的人都来了!”
最使我兴奋的,是父亲也来了。我和母亲合坐一部的车子的车夫在叽咕,父亲便添他五个铜子。
我们进了屋,人是多极了,称呼都来不及。
我见了“叔叔”,便问她怎么会来,她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暂且简记在下面:
十一月十六日,即我们乘火车到镇江的那一天,祖母本预备同了刘、陈两家到杨巷去,但因黄包车缺乏,便先请祖母乘车并由平安跟着到了刘家,想原车再回来拉“叔叔”,黄包车却在城门口被兵封去。祖母到了刘家,两位亲母固然很表热心,但三姨刘祝如却表示非常厌恶,因为我母亲没有同去,便表示不能带我祖母去。祖母当然很知趣,说既然如此,便不去好了。但要请借宿一晚,三姨说:
“不行不行!我们要锁门!”
祖母便被送到后门木匠店内坐了一夜。“叔叔”在家一直没有去,天亮后祖母才回家。但祖母回家后,又得悉刘家当日仍未去杨巷,他们的船也没有了,以后即不知如何了。
周敏之先生当夜同了家眷到火车站冒雨寻找我们,电筒四射,终究没有找到。回去说了,害得祖母和“叔叔”急煞,以为我们失踪。次日周师母及小孩被对门吴紫绶拉到乡下去住,周先生在银行内有工作是不能走的,也不知他的家眷到什么地方去的。
详姨自从那日到我家以后,回去便开始出行的准备工作。收拾行李,打电报……在我们到镇江的那天晚上,详姨叫湘铭(保姆莲芬的丈夫)到奔牛把大舅婆(详姨的母亲)接上城来,又与她(详姨)的丈夫李抱宏到源大城酱园内商借豆船运人到镇江。一有船,马上通知“叔叔”,叫“叔叔”立刻雇黄包车乘到春庭桥下船。“叔叔”照办。有好多人,除船主外,有大舅婆、祖母、太姻伯母(抱宏的母亲)、“叔叔”、详姨、姨夫李抱宏、湘铭、莲芬等人都上了船。十七日天色微明,船起程,进行力求迅速。午后抵达奔牛,大舅婆上岸去取物,停船于岸旁。两次有伤兵上船,令船老板开船,“叔叔”在舱内急死,幸而莲芬说,这船开回城的,兵才走去。大舅婆去取了东西,并带了她的一个内侄女来上了船,她名芸芳,小名叫阿娣。但她虽然同来了,她家里的人还在奔牛,不知遭遇如何。船数日后始抵达镇江,沿途见尽战时情形。到镇江后,先由详姨、姨夫二人上岸看情景,太姻伯母因为船停的地方不适当,便下令将船开到一个有石码头的地方。但因此害得详姨二人找,急死,喊破喉咙,总算找到。付船主七十块钱。他们上岸到东南旅馆住下,那只船立刻被兵封去,船主求李先生帮忙,但有什么办法?当夜他们探得有隆和轮开往汉口,镇江形势亦已进入战时状态,便连夜把人和四十余件行李运到隆和轮上,购通舱票,定三张铺,才比较安定一些。
周敏之先生不知怎么也来了。隆和轮将开,而周敏之他们银行内所有公文要件还都在岸上。船主英国人用冷水及沸水浇岸上的人,不准上船,因为船载重过量,要沉没了。但英人不知怎样的却允许女人上船,因此丈夫妻子分散的不知多少,还有乘机抢劫的人也不知多少。周先生在船上急得半死,后来不知怎样才去取了公文要件来。
父亲本在上海,见报载无锡沦陷,心中急得不得了,拍急电到常州叫我们到湖南去。但家中人都走了,电报并没有收到。父亲也不知我们到底收到没收到,便从上海到南通,又经泰县、扬州,到镇江,住五洲旅馆。父亲本拟到常州去同我们一起出来,但探得去常州的路已不通,心中极为焦急。遇奚九如伯伯,便说或者回上海去教书。后回到旅馆,得悉镇江所有旅馆自明日起一律停止营业,让伤兵及驻军来住。父亲糊里糊涂,身上只剩下了三十只老洋,没有办法,预备次日回上海。哪知半夜里睡在床上,茶房来敲门说有一只船到汉口的,这里有一张票子,要不要?父亲因闻九如伯说,母亲和我们已到汉口,便随随便便付了钱,买了票,次日便上了隆和轮。哪知到了通舱,铺位已被别人抢去,便和茶房大闹起来。原来祖母等也在这个舱内,祖母派湘铭去买香肠,遇见了父亲,于是,母子在船上相会,喜出望外。
隆和轮在廿六日上午到达汉口,仲方本预备到码头上去探望迎接大表嫂慧兼的,却接到了我祖母等一批人。慧兼还要在下一班乘宝和轮来汉口。仲方跟了他们到了抱宏的一个朋友家中(即铭新街鼎丰里117),便连忙打电话到中和旅馆我们处,我们便都来了。
详姨的丈夫李抱宏真能干,所有事情办得妥妥帖帖,毫不拖泥带水,人是真可谓精明强干了。我素以为他是英俊的青年,可是这次听仲方表兄介绍后,见了面,真不信那个人就是李抱宏。面貌生得太差,真可惜。而且鼻端尖而下钩,尤其令人发生恶感。
大舅婆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很喜欢小孩子。
太姻伯母是典型的旧式家庭中的老太太,成天捧了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着。爱管闲事,用着顽固的意见谈着别人的事。
我忽然在门口见一女孩,面目熟极,她站着不走,又似乎在招呼我,我突然忆起她就是我从前小学里的同学余季兰,我趋前也招呼了她,她说她家就住在隔壁,谈了一会儿才去。
时已入午,要进餐了。我扶了祖母跟着大家到一家面店去,开了两桌。我们吃完了,回到鼎丰里,便叫湘铭、莲芬、平安去吃。湘铭正在发怒,气呼呼而去。
晚,祖母等睡在鼎丰里,父亲同我们回中和旅馆去睡。我和荣哥去吃晚饭,叫的是蛋炒饭,硬得如石子。我又牙痛,回来请父亲带回一瓶止立牙痛水,擦点在牙齿上,未见效,就寝。
次日——十一月廿七日早晨,我们吃了早饭,又到铭新街鼎丰里去。他们在收拾行李。我跟荣哥信步出门,不意竟走到平汉铁路汉口循礼门车站,一路上是煤油及汽油味,车站十分简陋,并没有京沪铁路车站的考究。待我们慢慢踱回鼎丰里时,他们正预备出发。他们打听到有一只船要到新堤去,叫福汉号什么的。
四十余件行李——我们在中和旅馆的行李也搬来,都扎好了,保姆平安前前后后雇了十五部黄包车来,把人、行李一一都装上去,花了一个很长的时间,前照后应,仿佛摆了一个长长的阵势,在马路上形成一大行列,开始出发。连开红绿灯的警员也表示奇怪了。我是坐在第一部,马路转弯的时候,我回头可以数车子的数目,十五部,真是奇观。
大行列到湖北省航业局四号码头,正要停下,见江中之汉福号新堤班轮船一冒烟开走。我以为完了,心中不禁大恚,谁知道黄包车夫急起直追,一直追到一号码头才停止,那只小火轮也在这码头停下,我们才放心下车。
给车夫的车钱还未付,四周的脚夫们一哄围拢过来,要抢搬行李,父亲竭力叱骂制止,在人堆忙乱中付了车钱,脚夫们又嘈杂地围拢来要搬行李,父亲虽然叱止,然而一无办法,只得高声地大喊:
“你们的牌子,那末?”
其中一个人像头子的从人声中钻出来说:
“这块这块!”
他从袋里掏出一块铜牌来递给父亲,父亲取来放在内衣袋里,便将行李数了好几遍,件数的确不错,才交给脚夫们搬运到小火轮汉福号上去。
仲方表兄忽然对着前面点头微笑,同时又飞奔过去,父亲等也嚷着说:
“慧兼来了!慧兼来了!”
我回过头去,见仲方同了一个身材较矮戴黑眼镜的女人走来,她就是慧兼,另外还有三四个天真活泼的小孩跟着在后面走来。慧兼叫这个叫那个的,她刚乘宝和轮到汉口。
母亲和珑妹已上船去了。
父亲、荣哥及详姨等,决定留在汉口办事,乘下班船再到新堤来。周敏之已将武进交通银行迁到汉口交通银行,父亲须去接洽。
又等了一会,我们便开始上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