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伸出划子舱外,只见刚才的码头处,一片灯火点点地闪烁着。同时在每个亮点下的水面上,起了一条绉的银波,微微地摇摆荡着。再望着它的对方,完全是一片灰色的迷茫,苍苍地,这灰色中,蕴藏着伟大的长江,包含着滔滔汩汩浩浩渺渺的亚细亚第一大水——长江的一切。那和平地用灰色来表示一切的“造物者”,我极端地佩服他崇高伟大的艺术!神圣的艺术的艺术!
江面上发现了几只轮船,都灯火明亮地停泊在那里。我几次以为它就是瑞和轮,一:因为船家婆几次说快到了,快到了;二:时间差不多过了半个钟点,还有,这么大的轮船,似乎有“是瑞和轮”的可能性。
又划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之后,真正的瑞和轮的灯火,才由远而近,由近而在眼前了。划子先靠近趸船。我们都要越过好几条趸船,才能进轮船。我们押着行李,跟了那红脸大胖子老周,走过了三四条铁皮小船,到了一只较大的宝和号趸船,再过跳板,才上了瑞和轮的边廊。一股浓烈的“阿摩尼亚”气很不客气地窜进我怯弱的鼻管,这是瑞和轮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我们又跟着老周进舱了,在明亮的电灯下,许多流氓似的水手在搓麻将、喝酒猜拳,尤其使我感到心悸的,是每一个水手、茶房,他们的面孔尤其是他们的面部表情,是多么的可怕恶辣!同时,一种热烘烘的空气,包围在我的四周,一种说不出的酸臭,侵入我的鼻腔。满目又是龌龊浪漫阴刁凶狠的人脸。我感觉到自己已进入了世界中的黑暗网。这是瑞和轮给我的第二个印象。
老周领我们到了铺位前,突然几个茶房一围上来,因为我们是定的一个铺位,买两张票,一个茶房把我们的人数一点,便险恶地嘿嘿冷笑,说:
“怎么?四个人?”
老周似乎表示歉意,红胖的脸上,显出了笑容,接着又咯咯地笑了两下,把粗硬的手在那茶房的背上拍了两下,便像是要求似的说:
“喂!老朋友!这,帮帮忙啦,哈哈……”
老周瞥见对方不快活的神情,呆了半天。忽然回过头来,目光四下旋转,最后毕竟将那视线射在我身上,我却莫明其妙,老周的厚嘴唇拆开了:
“这,小把戏啰!哈哈!”
突然的:
“小把戏啊?小把戏啊?……小把戏啰?小把戏啊?……小把戏,小把戏……把戏……小……把……小……把戏……小……?”
我忽然感到极度局促,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头不自主地低了下来。但我又忽然想到这种怯弱的行为,在大庭广众之间,很羞。便又决心地把头昂起,这又令人难堪了,一个瘦小的小眼湖南佬,锐利阴险的目光正射在我脸上。我心中一怔,正想装些假痴假呆的神气,那湖南佬却对我会意地一笑,我心中犹似被射了一箭……
我又忽然注意到,缩在铺内的母亲很怯弱地在求老周:
“帮帮忙!帮帮忙!”
声音似乎发抖了。我心中又是一酸,我从没有听见母亲说出这种悲哀的声音,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压我的心,在用力地压着我的心,我脑中含糊地混沌地隐约地听见湖南佬的阴笑的骂声,接着又是一片好似对骂的叽叽咕咕,湖南佬的声音是最高了,我似乎失去了知觉,几乎昏厥了。
最后买三张票,定两张铺。平常买了票不要再出钱定铺,而现在完全是敲竹杠性质。这舱原是在船头里,中央有一个抛锚的机器,两旁都是铺,我们的铺在左边。本来这些铺都是水手自己住的一种鸽棚,现在他们让出来租给旅客住,钱向自己荷包内塞。我们的三张票,始终没有到手,因为船票要到船主外国人那里去拿,现在他们把票钱自己拿去,只口中说包送到汉口,至于洋人来查的时候,他们自有对付办法。我们的茶房,就是那湖南佬丁家俚老丁。我们的行李除了一只藤包外,都交给他放到一个货舱里。事妥后,我们便把被子铺在鸽棚内。此种鸽棚共有三层,我们定的两个,一个在下层,母亲和珑妹睡;一个在中层,我和荣哥睡。
啊哟!我惊奇了!铺内竟有无数臭虫、瘪虱、蟑螂,无意中手一摸,无数的小动物都触着我的手指,我连忙将手缩回来,已有许多虫落进我的颈项内!这舱内因为永远见不到阳光,所以产生了许多这类东西。
我和荣哥都感到铺的窄狭,挤得不能够舒服地呼吸。但睡魔的来临谁也不能拒绝,我们便在没有家中床上舒适的地方,迷糊地入睡了。但是,不知什么道理,一夜竟没有好好地入睡。每一惊醒的时候,嘻嘻哈哈搓麻将吃酒的声音便突然地跳进我刚有听觉的耳朵!
船中很有许多人的面孔似乎熟识,或像我所熟识的人,真奇怪。有一个对他手下的水手很凶的光浪头,面孔极似耀青——常州冯家村上之亲戚。丁家俚远看又极像发怒时的张泰吾。有一人像吕荷生先生。一个受了伤的常熟后方医院院长像吴紫绶;他的佣人像沈慕云。还有许多人记不清了——真希奇之极!
当夜船并没有启航。天明,我和荣哥起身后,便到船边走廊上去赏识第一次见到的长江,真是伟大无比。不过有一点使我感到不满的,是这长江的水是土黄色。我记得我幼时跟父亲乘轮从上海赴大连时,在宽阔的甲板上站着父亲和我,我小小的眼中看到的是茫茫的伟大的绿色的海水,那在我现在的观念中,似乎比这黄土色的长江水,要有意思得多呢!
我们走回舱来,这舱里的铺位在昨日就已宣告客满,而现在看到的真是琳琅满目:地上,箱子上,铺边,楼梯上,楼梯下,都有人把席、被子铺了起来,自己睡在那上面。同时还有许多落后者,正在匆匆地搬进来。这些茶房收的一笔钱倒的确可观了,我这样地惊叹着!
忽见丁家俚气喘地奔进舱内,四面望了一下,便又匆匆地跑到我们这里来,定了一下神,又沉思了片刻,便似乎毅然地张起了一张嘴,脸上仍现着烦恼的样子,对母亲:
“对不起!请你出来,搬到那边一只铺上去……呃……”
母亲很怒,皱了眉正想办法回话,丁家俚又抢着说:
“不是别的,因为那家人家有小孩儿,有小孩儿,小便爬上爬下的,呃,呃,实在对不起!……”
丁家俚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额上的皱纹又加了几条,渗出了一粒粒的汗珠,他顺手在额上将汗一刮,向地上一洒,似乎在等待母亲的回答。
母亲不知怎么的,大概是想到人家的确有小孩子,便说:
“好好好好!”
母亲下了床,丁家俚脸上起了一个狞笑,随即迅速地将母亲的被子搬到我们的前面一个铺位内,胡乱放了一下,便飞奔出去了。
没一会,丁家俚便领了一班人来了,人真多,一片喧哗,铺被呀,讲价钱呀,忙这样忙那样,还有许多嚷着的小孩在玩,我感到头痛,便又走出去看江景。
回来时,水手们在吃午饭了,我忽然想起买票时说明供给茶饭,以为他们吃完了再开饭给旅客,肚子倒确实有些饿了。
但是,等他们吃完之后,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闹的人当然不只我一个,但一阵空吵之后,丁家俚一个冷笑,阴刁地对大家一瞥,眉也皱了起来,便说:
“船开了吗?要等船开了,我们才供给茶饭!”
说完就走。
后面桌上坐着这舱里的头脑人物,他从没有开过口,这回又是那副吃人相。但似乎有一丝得意的从未有过的微笑,流露于那白多黑少的邪视着旅客的眼睛下。一只右手托了头颅,中指与食指间夹了一支雪茄,有时便提过来吸一口,吐出一种令人欲呕的烟气。
回头过去,见许多饿肚的旅客正在大嚼其面包。同时又见母亲在从小贩那里购得好几块面包,我当然也要大嚼一番了。
疲倦似乎很容易上我的身,既然没事,便又爬上鸽棚,似睡似醒地来度过这很不容易过的日子。
突然,我听见张泰吾的声音,便直跳着竖起身来。张泰吾也来跟我打了招呼,我睡眼惺忪地问他怎么会来,原来昨天他的母亲跟妹妹就是乘我们后面一部客运火车从常州到镇江的。吴镜元家也来了,还在镇江。他们等待德和轮,住大菜间。
现在泰吾等是住在楼上的甲板栏杆旁,尽吃西北风。但他们船票倒是有的。
十一月十七晚十二时,瑞和轮毕竟在众声催促之下,拔锚开船了。开船时我正睡着,突然巨声:
“轧轧轧轧……”
惊醒了浓睡中的我,我醒了一下,对这种机器声感到好奇,便伸出头去观看,只见舱的中央的机器在转动了。一个年纪很老的水手在操作。许多极粗大的铁链被机器从一个洞外抽了进来,舱内迷漫着烟雾,忽然铃声一响,是甲板上水手发出的信号,老司机便把机器上的铁棒一掀,机器立刻停止转动。没一会,铃又一响,老司机把铁棒一拨,机器又转动起来,这么好几次之后,作了一个长时间的转动,最后那粗铁链上见了红色和白色,许多水手都奔去站在铁链的两旁,机器停了,随即反转起来,两旁的水手便将铁链搬出洞外,在铁链上重新见到红色和白色时,司机便用一个大铁杵将机器撞了三四下,发出了红色的火星,机器顿时停止转动。瑞和轮开始在长江中乘风破浪地前进了。我心头一松,便很快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就起身到边廊去看长江风光,又较昨日多开眼界了,我一枝秃笔不能形容其万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船上供给的米饭是硬得无可形容,据说是烧饭不加水的。但是饭还是来一桶空一桶,抢得不可开交。我平时总吃两碗,现在忽然增加饭量,竟吃了三四碗之多,还是白饭。菜是简单无味,至多两种。而肚子似乎饿得非常之快。
却有一件事不行了,只进“货”不出“货”不是生意经,荣领我去的厕所,第一次赏识,一些“货”也没有排出。后来那交通要道的边廊上堆满了行李,连走过去都不可能。幸而在舱中遇到一位常州同乡刘兰,他指点了楼上一间厕所,抽水马桶洋草纸,很清洁。我去了,第一次没有排出干结大便。我三个不相信又去尝试了几次,总算不辜负了我的勇气,终于排出了几块硬屎粒。最后一次,被茶房发觉,我并不是大菜间内的客人,被撵了出来,我心中又怒又羞,看见厕所门上写着一行英文“gentlemen only”,只得走出来。原来一位戴黑眼镜的绅士等了半天,拿茶房出气,茶房找到我,嘿!
单单我们的舱里,就发现了许多同乡,刘兰刚从之江大学毕业,到镇江女子师范同他妹妹一起到汉口去,自己还要到广州去做事。又有一位朱先生,是常州大资本家,一家有八位,连同女婿来的。他们在舱内非常挥霍,显然是来迟了,否则还不是官舱,大菜间吗?还有几位是荣哥县中教师张立三先生的家眷,及音乐教师黄晓三(似乎不是常州人,但说常州话)先生。
杨佛康是个极顽皮的小孩,他一家就是住在我们下面的铺内。而他母亲却与荣哥谈湖南教育的事。有一位被炸伤的后方医院院长,在舱内很受别人的敬重和慰问。
船过南京(没有靠埠)、芜湖、九江,立刻可到汉口了。在舱内忽来了三个武装军人,都是中央军校毕业的。其中有一个年龄大的少校,见了我们态度非常和气。谈了好久,才走出舱去。
二十一日的早晨,有许多人已把铺盖扎打起来了。舱内渐渐紊乱了起来。母亲是主张镇静的,所以我们的铺盖,等大多数人家打好后,从容地打。
昨日的那位少校又来了,与母亲谈了好久,并且介绍他的一位朋友(就在我们铺位的隔壁一铺)到汉口时照应我们,母亲表示非常感激。但我们看那位朋友,并无热心表示,心中不禁为之一冷。
最后我们的铺盖也由丁家俚打了起来,酒钱给他两块大洋,他叽叽咕咕,表示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许多旅馆招待也不知如何而来了,那少校的朋友是要到泰来栈去的,我们却决定和张泰吾家一同住中和旅馆。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终于快到汉口了。母亲命我到船的边廊上去望着看,码头上如果见了仲方表兄,就引他进来。
我走到船沿,远看着汉口风光,许多高楼大厦,呈现着伟大的建筑美。
船徐徐地靠岸了,舱内发出了轧轧轧轧的抛锚声,码头上的脚夫拼命拉着从船上甩下的铁丝绞绳,套在一个铁墩上。船一靠岸,码头上的人上船,船上的人上岸,船楼上也架了梯,交通起来了。但我目中的人——仲方表兄却寻了几十遍也没有,只得失望地走进舱来,舱里已经一空,走去了许多人。母亲见我没有遇见仲方,便命令荣哥去找中和旅馆的招待陈金山。陈金山是老头儿,自己拉拢了许多生意,却没有脚夫来挑行李,被一个奸相红眼佬打了好几个嘴巴,那红眼佬极坏,是到四川重庆去的旅客。最后陈金山总算叫到两个脚夫,让一个挑我们的铺盖和小箱子,叫我先押着走,母亲和荣哥还要同丁家俚到货舱里去取大箱子。
我负责押着行李,跟着脚夫出了瑞和轮。脚夫走得极快,我跟不上便跑起来。码头是一条极长的木桥,长江的水已经退了。
“在汉口了!”我叫着。忽见脚夫走得远了,连忙提起腿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