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西站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朝气,这是十一月十六日的早晨。
醒了一下头脑,一骨碌跳下车厢,跟着其它难民越过天桥。在天桥上,俯视下面,我们的那部火车,载的全是服装非常破烂的兵士,车板上面铺了稻草,有的几节,根本没有车厢,就是一块板,只有我们一节有难民。我们过了天桥,便到站上,有一个收票的人来说:
“车票呢?”
我心一跳,假痴假呆地提了小箱子走过去,母亲携了珑妹也一句话不说溜了过来,后面一个女人却提高了嗓子:
“我们都是难民,饭都吃不饱,还有什么车票?”
这样许多人都混了进来,那个收票子的人,一无办法,只好瞪眼。
到了检查行李处把一只小箱子和一只藤篮给查了一下,立刻就过去了。忽见一个人拿了五洲旅馆——这五洲旅馆是前夜荣哥走的时候说明住入的——的牌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我连忙提醒母亲,母亲便唤了他来,那人说:
“有两个少爷在旅馆中着急死了,章先生昨天又走了,你们……就是……”
我们也猜不定,便拿了他的牌子。雇了一部黄包车乘着到五洲旅馆去。
镇江的风光,使我意外地对它发生好感。宽阔的马路,两旁碧绿的树木,清静的别墅式的屋子,在这有薄雾细雨的早晨!
走了约半点钟,便到了迎江大马路五洲大旅馆的门口。一停车,便见荣哥和张泰吾已在门口,他们好像很兴奋。但泰吾见他的母亲没有来,便不行了,他的性情是很躁急的,一是受了昨日章育中家自顾自先走的刺激,昨日一夜提心吊胆地望我们来,而今天泰吾的母亲仍旧没有来,又是一个刺激,他真要发怒了。但或许还有希望吧,幸而他没有发作起来。
我们进了房,吃了几块饼,还不够饱,又到外面馆子里吃了一碗面,买了一包包子,带回来预备上船去吃。回到旅馆,我脱去了湿透的大衣,身上虽感到一些冷,但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母亲和荣哥到中国旅行社打长途电话到常州交通银行的周敏之先生处,说明昨晚的情形,并说今日此时等你们来,而周先生说他的家眷跟吴紫绶家到乡下去了,便把电话一搁走了。母亲心中很焦急,因为我们的钱都放在交行,与他做了冤家,颇危险。但一无办法。我又忽见昨日失去的小皮箱已被荣找到了。
疲乏已极的我,照例和衣睡了。睡得异常酣。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时多。
醒来后,知道船票的钱都付了,是章老先生——章育中父亲的三弟,他明日还要回常州去——和旅馆里的老周去办理的。事情妥当之后,母亲忙拟好电报打到湖北新堤去:
“湖北新堤西桥巷三号屠仲方顷于十七日瑞和轮到汉乞接屠成俊”
随后整理行李。张泰吾的脸色是苍白了,他那十几件行李的钥匙都在他母亲身上,自己又没有一个铜板,幸而楼上有他的亲戚——即觅渡桥小学的钱轶群家,我见了钱颂鲁,知道他们要到江西庐山牯岭去——否则他那小小的肚肠,包不住要急断的。
我的心中似乎对泰吾表示惭愧,母亲也是同样的意思,但逃难时有时连自己的骨肉都顾不全啊!
天黑后,五洲旅馆的门口灯火明亮地出现着许多活动的人形,我们的行李都搬出来了,那位买办式的老周,面孔红润,在前后忙着唤脚夫,没有一会儿,脚夫来了好几个,都用特有的技能把箱子很简便地扎了起来,我负责押了一担行李到码头去。
在夜的灯火辉煌的马路上,我们的行列是先后地行进了,在湿的宽阔的马路上约走了二十分钟的时候,便都到达了镇江的普济码头。大江在前,一根根的桅杆排列在江面上。凛冽的江风很不客气地在每一件东西身上作猛烈的打击;马路上的沙尘附和着它在地上跳几个旋身舞之后,便刮剌剌地跳进人们的眼睛或是颈项内了。我的眼眯成一线,望着宽阔的江面及烁烁的渔火,江面在黑暗中是静的,远远似乎罩了一层灰色的迷网,呈现着富有诗意的长江夜色。
我们的行李,都被搬下码头,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中,我们跟随着脚夫在曲折高低的回廊似的码头上走着。走到一个地方,脚夫把行李放下,喊来了一只小船,叫划子,原来还要把行李搬上划子划到轮船边去。那划子在大江上,简直如蚂蚁一点,尤其在江浪中,含有万分的危险。
回廊似的长码头,两旁都是栏杆,没有开放的地方。箱子等都从栏的上面搬过去,母亲、我、珑妹先后小心翼翼地从栏杆空隙处钻了过去,上了划子。船家婆的两支桨便划动起来了,但当我们发现荣哥跟他押的行李还没有上来时,便大声喊船家婆停下,她似乎没有听见,划子在江面打了好几个旋转之后,在另一个码头上载上了两位旅客,又回到原处,把荣哥、老周及行李载了上来。
黑暗的江面上有一只很不惹人注意的小划子,慢得仿佛是在偷偷地向前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