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不知是什么时辰,家人说,我睡着的时候,又有敌机来轰炸的。我没有听见。
但是,我又发现了下面一段事实:
当母亲和珑妹坐了人力车到车站时,火车已被兵士封去,母亲从车轮下钻到站台,见章家人、荣哥、张泰吾等都已上了另一部火车,所有的行李都已上了车。荣哥见了母亲,就说:
“快上来吧!快点!”
但母亲因为我已回来,怕把我漏掉,只好说下次再来,让荣先押行李到镇江去。因为章先生弄到了“护照”,到了镇江可免检查行李之麻烦。母亲和珑妹这才回到家中。
张泰吾也是一人押着行李到镇江去的。他母亲与吴家的三太商量说是无论如何可有一部汽车包送到镇江,母亲才放了心,静待消息。但到午后还没有眉目,母亲便请王先生到前北岸吴镜之家去问问看,王先生去问了也毫无结果。后泰吾的阿哥来我家说,不论私家车,公共汽车,一律被封。他说决定今天再到火车站去乘火车,每天总有一班客车,昨天兵多,今天可能兵少,可以早开。他说完就去。
母亲又请王先生到西门陈季良家去说,不论多少钱雇一只小火轮到镇江去可否。
天暗了,我又跟母亲预备到前北岸去望张泰吾的母亲,中途因防空折回。见我家来了许多亲戚,他们随后即辞去。留五姑姑预备为我们守家。
房客周敏之的家眷及吴紫绶家也要到镇江去,屋中又忙乱起来。
王先生回来说:“小火轮无论如何雇不到,他们正预备到杨巷去,若你们要去,务请从速,因一点钟即要开船的。”
母亲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祖母和“叔叔”到杨巷去吧。祖母已入睡了,连忙起来。“叔叔”也忙收拾箱子,准备去杨巷。
但是,我们和周敏之家——吴紫绶家又不去了——这许多人和行李,黄包车只雇到三部,只得由祖母先坐着到西门陈家去,由平安跟着,再原车回来拖行李。我、母亲、珑妹三人先坐了一部黄包车到火车站去,周家慢慢再来。
三个人挤在一部黄包车上,进行着向火车站去的路程。心中是那么的彷徨,事实是那么的没有保障。在车子经过工兵筑路纪念塔之后,便进入那全部炸毁了的新丰街了。这也是意料中事,防空警报来了!前面闪着兵士的影子,他们四散倒卧。我们的黄包车进了一条小街,下车,付了车资,车夫拖了空车回去了,我们便向街底走去。那里有许多人家,但是没有一个人住在里面。我们走进一家屋中,那房屋已炸坏了一部分,有几个难民在里面。飞机的声音由远而近。我们随即卧倒下来,那机声给予我们的恐怖是何等深刻?我们都窒息地卧着,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屋内像是没有人,那机声大得可怕,转来转去的不走,街后的狗一直吠着不停,真讨厌。飞机去了,母亲和难民们谈了一会话。又同了我和珑到街口去探望了几次,但飞机声又大了,只好仍旧回来,伏在地上。在黑暗的空气中,每人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些。
恐怖的飞机声终于逐渐逝去了,没有给予我们一个致命伤。我们也毕竟走出了那条街,虽然几次的探望都没有成功。解除警报还没有响。母亲因为与泰吾的母亲约好,恐怕她在站上焦急,便匆匆地带了我和珑妹到火车站上。今天的情形大不同了!站上简直可说没有人,只有几个伤兵。静得非常。月光又较昨天更暗淡,现着凄惨的寒光。
母亲命我去找泰吾的母亲,我在冷清的站上寻了一遍,没有。便到站台上去,看见铁轨上停着一部露顶的铁棚兵车,有许多人在挤上去。我问旁边一位老婆婆:
“婆婆,这车是去哪里的?”
“是开到镇江去的呵!你们好上车的,我挤不上去呀!”
我连忙赶回叫母亲、珑妹去上这部车子。母亲也不说什么话,赶到站台上,我先挤上去,再抱珑上来,然后母亲再爬上来,车厢里有难民、有兵,人是挤得堆成山,立足都不稳。
刚站稳了,便发现敌机来了,并且放起照明弹来了!远远的一道光,在飞机上冒了一道烟,便熄灭了……接着那轧轧的机声渐渐响起来,我们心中又惶悚不已。一部分人已跳下火车,我也不由自主地跳了下去,母亲和珑妹也跳下车,茫无头绪地避入那火车站公园的假山上,那里很潮湿,离站台极近,这里怎么安全?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没一会儿,敌机去了,我们再想回到那火车上,却是更难了!车门口满是兵,我用了全身所有之力,总算吊上车厢的铁柄,上了车,珑妹由母亲抱起了塞进来。这时恰巧一个兵过来了,母亲正预备上车,给他一脚踢下去,母亲再三说对不起,救救性命,那兵说:
“前线成千上万的人在死,你们有什么死不了的?”
后来母亲拼全力总算挤了上来,但是一顶绒帽也丢了。
在如此的夜里,警报一直没有断,比白天更多。轧轧的机声,时远时近。我们是绝对不下车了,除非此车不开。至于飞机投弹,死就死,活就活,反正是这么心中一横,倒也没有什么了。但这死等不开的火车,却使人加了一层焦虑。
轧轧的机声中,天忽然下雨了。我们对下雨有一点欢迎,因为我们以为雨可以赶走敌机。但是那机声却格外响,到底这边已经是战区了。雨愈下愈大,没有十分钟,我的衣服全湿了,幸而是呢大衣,不致立刻湿到内衣。头上也戴了呢绒帽,不要紧。母亲和珑妹已被挤到另一个角落,不知她们要紧否。
火车还是不开。心焦极。
铁的车厢,被雨淋湿了,在幽暗的路灯下反射出一点点斑斓亮晶的小光。一个人影子徐徐射到火车厢上,影子后面又有一点光跟随动荡着,这是一个分轨夫的影子,他手里提了一盏灯。
车厢里有人大声问:
“喂!什么时候开车呵?喂!……什……”
“龙头都没有。要等南京的车子开来才开这部车子。南京的车子不知今晚能不能赶到。”
我们一半希望,一半失望地静静地等待着,等着南京开来的火车。
有一家人是到丹阳去的,等到这时还不开,便下车去了。又有许多人下车,车厢中已较宽松一些。
车厢中极脏,又是潮湿的。有些人用油布遮着避雨。
一个极长的时间之后,我们渴望已久的南京来的火车,毕竟进站了。于是我们又急望着自己的火车快些开出站去。二十分钟都过去了,我们似乎又起了疑惑,怎么又出了毛病吗?但心中尽管急,又不能自己开车,只有死等!!
我撩起大衣,坐在车厢的铁地板上。突然前面一声:
“嘭!”
我的身子也随之一震。
“龙头接上了!!”有人本能地喊了起来。
我心中突然宽松起来,一种长久酝酿着的恐怖心理,束缚着我整日整夜的恐怖,似乎得到了释放;一口几乎窒息的闷着的气,在胸中发泄了出来——火车开了!
在仿佛催眠曲似的车轮在轨道上的滚动声中,火车在看不出东南西北的田野中飞奔了。那永远不断的狂风,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威胁着,威胁着……
别矣常州!我伸长了头颈望着将要与它长别或永别的故乡,在几盏混沌模糊的灯光中,车棚外显得异常的沉寂。但是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抓着我的心灵,使我对常州异常之畏避。仿佛那表面沉寂的城市中,隐藏着许多秘密的黑影,在活动,在蠕蠕地活动……一个将沦为战区的旧城,是多么的使人们心理转变得快,我对它表示惜别,又感到它将来命运的悲哀,虽然我对于离开常州的“正面观”是愿意的——综错复杂的观念在我的脑中旋转着。眼前是一片墨黑的无边无垠茫茫的田野,有时路轨旁飞过一根绿的信号灯,或是一根倒垂的扬旗。催眠曲似的车轮声,永无变更的重滞的车轮声,呼呼的富有威胁性的风声,以及“夜之音乐”综合地输入我的耳朵,成了一支大自然的“送别歌”。
不知什么时候,我终于入睡了。这车子每节是用铁索连系的,到站停车,两节相撞时“嘭”的一声,把我惊醒,是丹阳了!丹阳站上也是黝暗的,只有朦胧的几盏灯,显得异常惨淡。我昂着头望前面,只见龙头里面的灯或炉光照耀着冒出的极浓的白烟,异常光彩夺目。突然前面“嘭”过来了,我知道不对,急忙去扶车壁,早已“嘭”的一声,我身子几乎摔了一跤,幸而后面有一个铺盖,坐在上面,没有什么要紧。车又在飞奔了。
将近镇江的时候,东方已起了鱼肚色,天色在雨雾阴霾中展开淡薄的光明了。长蛇似的火车蜿蜒地进入山丘中,这种风光我是第一次见到。在晓风中,我昂然地抬起了头,向前面望着。我心中想起了自己已进入了安全地界,我很想笑,不过没有笑。在车厢中下意识地踱了两步,又伏在车棚上看风光。
母亲正坐在藤篮上,她自己的一件绒衣却披在珑妹身上。母亲知道大家饿了,便拿出家中带来的酥饼给我和珑妹吃,也给身边同车的难民分吃。我愈吃愈觉得饿,一连吃了好几个。
天已渐亮了,雨也细了。车过镇江站没有停,直向镇江西站进发,沿途的风景很好看,许多高山丛林,是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的。虽然我曾经过的沪杭甬铁路两旁也有许多山,却是很平凡的。车进山洞了,突然一座城门似的向后一退,眼前全黑了,车轮的转动声变得特别隆隆响,几分钟之后,才出洞,恢复常态。
这山洞过后,没有多久,便在一个站上停下了。
“镇江西站到了!”许多人这么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