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敌机突袭的地下室,已经完成于我家庭园中间,共费大洋五十元。但因为这是普通泥水匠造的,没有专门技术,以致地底渗出许多水上来,竟有三四尺之深,我们努力排出水后,姑且搁了长板凳,人立在凳上,还可以。
我又到省常中去借读了,丁元生也在那边。一有了空袭警报,便下课,进地下室。差不多没有一课可以上全的。这里的地下室,是从前的一队工兵驻扎在这里时给他们造的,可以挡得住五十磅的炸弹,地下也没有水,很坚固。
母亲到邮局寄快信,见湘铭在打电报。仔细一看,原来是湘铭代在奔牛的详姨打到湖北新堤修姨处的电报,十分之长。母亲便抄下了地址,回来写一封信给详姨说:
“你们如果西行,我们必定相伴……”
此后敌机又常来轰炸,我们因为惯了,惰性作用,似乎麻痹了神经,对于轰炸声,减少了恐怖感。
一日去访丁元生兄,他说:
“我的两个哥哥已安安稳稳地到了上海了。是乘的公共汽车,万无一失。因为那汽车全身泥土色,飞机不易看出。又有正副司机,及两名警察。有几个座位买几张票,不是乱抢的。而且总是两三部同行,若一部遇到了危险,第二部可载乘客至附近车站,再开一部出来。所以即使有何意外,亦不是绝对危险的。”
元生也预备到上海去了,我也很想同去。回来告诉母亲,母亲说要荣哥同去,还要请一个大人陪着,才放心。但荣哥不肯去,因为常中已宣告迁址宜兴,他一心要到宜兴去,所以当日这问题没有能够解决。
次日探知省常中迁址至宜兴的深山内,交通甚为危险,并且消息隔膜,邮件不通,荣哥才放弃了去宜兴的念头。丁元生来商量,决定由我们先到上海去,元生在去上海的汽车站上认识人,便请他先去购车票。
母亲心中还不十分放心,要想有一个大人伴着。那时恰巧听说王寿生先生——他是坐了十年监狱的共产党,干事很勤,思想激烈,是前黄杨先生的老友——由杨先生介绍于薜迪功先生的武宜汽车公司中做事。现在王先生要到上海去取他母亲的寒衣,我们想请他同去。我和荣哥到了武宜汽车公司讯问,说王先生已于日前去上海了。我们失望归来。丁元生于下午来说:
“这边汽车奉军政部命令(非交通部,因公路多运输军需品),已于昨日停开,因为最近松江沦陷,截断了路线,无法可施。”
上海去不成功。但元生讲宜兴也绝对不愿去。而荣哥似乎又恢复了上宜兴的念头。
母亲等待详姨的回音,心焦极了。
一日荣哥回来说:宜兴决定不去了。因为他的同学章育中预备到湖南去。同时又有一位昔日同学张泰吾,也要到湖南去。所以,我们也决定到湖南去好了。商定一同乘火车到镇江,然后乘轮船到汉口,再乘火车或轮船到长沙。现在只有此路尚通,其它毫无办法。而母亲以为最好有船到镇江,免得乘火车危险。但所有船只,均已被封,只好乘火车。三家都已商定,各自收拾东西。我家楼上楼下,都翻得杂乱之极。
但祖母不能乘火车,“叔叔”又不肯抛家远行。所以预到湖南去的,只有我们兄妹三人及母亲。祖母和“叔叔”暂时留家中,以后有机会再说。
深夜,有敲门声,一开门原来是元生兄。他不知怎么预备到宜兴去了,匆匆地来说一声,明天就动身。母亲要他同到湖南去,他拒绝了,与我握手而别。
十三日下午,章育中来我家说:已雇到一只民船。但不十分大,章家一家人上去了不得再添人,幸经再四说情,可将我们四人装入。至于泰吾仁兄,似乎不能顾及了。母亲虽以为好,但对于泰吾很过意不去,商量好久,有两全之策:即母亲、我及龙妹搭章育中之船,荣哥跟着泰吾家乘火车。但母亲又不放心,只好作罢。
决定十四日下午五时上船,十五日晨拂晓开船。
十四日上午,母亲命我和荣哥到厚生铁厂去提款,经理不在,提款不成。回家见三姨刘竹如——陈季良之妻正在和母亲讲得起劲,原来她家也预备到汉口去,跟母亲商量,她准备和祖母及“叔叔”等待下一批出发。母亲又叫我和荣哥到厚生铁厂经理奚九如先生家去问问,奚经理说过几天把款送来。荣又到章育中家去,我回家把情况告知母亲。
忽见王寿生先生在收拾书籍,还有缪师母的女儿也在。我很奇怪王先生怎么上海去了又已回来了?问了他,才知道他的汽车到了苏州,上面已下令不准通行,他是在苏州乘火车回常州的。
母亲又命我往新街巷致远里探望四舅舅屠公覆,问问他是否也预备远行。孰知四舅舅全家都避在北弋桥乡下,只剩寿官表兄在家。我与他谈了一会,知道他们不预备远逃,因为他家人太多的缘故。忽然电话铃响了,是舅舅屠友梅打来的,友梅舅舅一家要逃到李家桥去。我又在这里抄下了长沙二舅舅屠仲仁家的地址,及新堤屠仲方表兄家的地址,告别了寿官哥回来。
母亲在武进交通银行周敏之先生——彼即我家楼上之房客——处商请他汇一千元到汉口,后因我回来告诉母亲说二舅舅及其家眷皆在长沙,母亲又一个起劲叫我到交通银行去与周先生说明将款汇到长沙。到了交行,周先生说要拿图章来,我又回家拿了图章去盖过印。归途遇见觅渡桥小学女教师吴良仪先生,她对我说:昔日我崇敬的老师余宗英先生已到四川,并给了我她的地址:
重庆双桅子水沟2号。
午后,详姨屠详芝来了!那时我家尚未收拾妥当,正在赶紧收拾,因为马上就要下船了。详姨既来,母亲抽出工夫来接待。她到今日才来,因为她一直在李家住的。——她最近与李抱宏先生结婚。而我们的信是寄往她自己家里,她一直没有回家,最近回去见了信,才赶上城来。母亲和她商量的结果是:由详姨去雇船,同了祖母和“叔叔”西行。我们先走。
这时突然防空了,不一会,机声已轧轧甚响。我们都避入地下室。但听得飞机旋转了一下,便轰轰地投下了几枚炸弹,那声音特别响亮,我疑心在附近投下了炸弹。约有十余枚响,敌机又旋了一转而飞去,已是四点钟模样。详姨也回去了。
邻人渐传消息来说,是炸的西门怀德桥,而桥未炸着,却炸坏了五只船,死了好些船家人。因为近日有火药自怀德桥运到前线去,汉奸报告了敌方,敌机来炸。但运输火药子弹的船,已于日前开走了。
荣哥听说被轰炸的是西门怀德桥,便着急了。因为章育中家的船,就是停在那里的。于是连忙到章家去问讯。去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一直不回来。正在急等的时候,忽然四姨婆——陈季良的母亲来了,说是他们不预备到汉口去了,因为离家太远,又是大目标,必定要遭轰炸,所以不去。而预备到杨巷去,在溧水附近,那里有某人造了一所新大屋,给他们住。叫我们如果要去,可在明日回音。四姨婆还同了一个男子来的,说完急急而去。
当时我们也并不顾及此事了,只等荣哥回来。直到九时余,荣哥才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原来那只船,因为被炸弹声吓慌,竟自己出了三十块大洋,叫一只小火轮拖到镇江去了。无法,荣哥到火车站去打听,说今晚十二时有一班客车到镇江去,我们便约了章家,在十二时之前集合到火车站,决定乘火车去。
形势十分紧张,箱子都用板扎起来,大小行李有九件,托对门长喜子——中医吴紫绶的车夫,叫了五部黄包车。那时黄包车真难雇到,因为所有的车子都被封了去,用作运输军火,或运送伤兵。有些车夫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所以这几部车子叫到,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每部出了八九毛。时在黑夜,我们连同行李乘上这几部黄包车,便徐徐地向火车站行进了。王寿生先生骑了自由车送我们。我和荣哥合坐一部——是长喜子拉的。经过东横街口的时候,便到章育中家一弯,他们还没有雇到黄包车,说一雇到就来。我们仍旧上车前进,到博爱门的时候,见有几部空黄包车在回程,我急忙叫荣哥下去告诉章家,叫他们就乘这黄包车来,荣哥即跳下车子飞奔而去……
我们渐渐地近火车站了,只见远远的灯火很明亮。不到数分钟工夫,就到火车站口了。忽见火车站的灯火全皆熄灭,许许多多的兵士如蚁一般,逃出站外。我们的车子仿佛被围在兵堆中,好容易到了车站,车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车停在途中,讨车资,母亲胡乱地付了一付,请王先生和长喜子慢走——原来防空了,放了空袭警报,我们都吓得心头乱跳。王先生说:
“现在月光明亮,我们都对着月光,恐给敌机一个目标,最好将行李搬到那边去。”
于是王先生和长喜子将行李统统搬到栅栏那边。我又同王先生去看火车站地下室,都简陋而污秽。只好坐在行李上等章家和荣哥来。又恐怕他们已来了,于是同王先生到站上喊了一周,没有。解除警报了,王先生和长喜子也都回去了。
等了好久,荣哥及章育中一家来了。他们的行李大大小小有四十件之多,我们只有九件,其它的还留在家中。
在站上又发现了张泰吾君,真巧极。张家有三四个人,即张泰吾兄妹三人,及他们的母亲。不过泰吾的哥哥是不去的,是来送他们的。
章育中的父亲章先生,非常和气,一天到晚笑着的。他还有一位三弟,是同来送行的。
站上的兵士真是多极了,来来去去的黑影。后来有一队兵出站,队伍真长极了,大概是广西军。有的兵只有我这样的年纪。
车站上的电灯亮了之后,便雇脚夫将行李搬到站台上,花了六元大洋。于是,我们便在站台上等火车了。章先生又去购火车票了。
这一晚,我永远不会忘记,火车等不到,焦急、恐怖,充满了我们的胸腔。
四周是黑暗的,一盏幽暗的灯,在北风中是模糊的晕光,照着站台上疏疏落落的难民。月亮从明亮到暗淡,精神从兴奋到疲倦。然而强的刺激是很有力的,我竟整夜没有合眼。一部火车开来了,人们都嘈杂起来,但是站长室内传出的消息说这是运兵车,难民不准上去。我们便都感到失望。但是我们还期待着运客的火车来。许许多多的兵士都陆续上车,我的脑中,只有那嚓嚓嚓嚓的不停止的脚步声。
一会儿,那部兵车开走了。在对面龙头房里,有一部起重机在起一个损坏了的龙头,烘烘的火光,轧轧的声音,也给我一个深刻的印象。
挤在站长室里的人多极了,问的人七嘴八舌,答的人茫无头绪,最后拒绝回答。我几次在站长室门口张望,然而所得的结果,都是莫明其妙!
没有多久,又有一部火车开进了,而且是和客车一式的样子。这次的哗动是厉害了,人们都提了箱子预备挤上那以为是客车的火车,但使人感到头痛的站长室又传出说这部还是兵车,而且不开赴镇江。我们绝对失望了!而且时间问题是天一亮敌机就要来的,如何办呢?商议决定到五点钟还没有客车来,便回家去吧。于是,我们便死等,有人说要这部车子开掉了才有客车来,但这使人失望的车子,竟一动也不动。
荣哥的表上已过四点了,我们绝望的程度,也已达到了顶点。母亲对行李感到麻烦,便叫荣和我到站外去雇黄包车来装行李回去。我们沿公路出站,只见两旁全是兵士;在黑暗中,哪儿雇得到黄包车,半天一部也没有,只得回原处。忽见一个分轨夫说:
“客车来格哩!快点……”
这话简直是平地一声雷似的!我飞奔到站台上,见母亲等已在准备行动了。但说要过天桥才能搭上火车,平时乘到上海方面的车子要过天桥,到南京去的不要过,现在战争时期完全两样了!人们各自拿了自己的小件,过天桥去。人挤得水泄不通,拼着命才挤过天桥;母亲又叫我挤回来,对章先生的三弟说,请他将行李雇脚夫搬。我说完后再挤过去。
所有的人都挤到对面站台上之后,却说警报来了!防空了!站上的电灯全皆熄灭,人们都骚动起来,乱哄哄的空气中,如有着恐怖的巨掌在每人心头摇撼着。我和母亲发现失去了一只皮箱,我便到各处去跑喊荣哥,没有喊到。母亲说还是站在原处不要动吧。
直到天已黎明了,没法,仍走过了天桥,回来。荣哥找到了母亲和我,他没有拿皮箱。失去了一只皮箱!唉!
至终没有看见任何客车。母亲决定回家去,便同了我和珑妹提了小件出站。到中途母亲又命我回车站去告诉荣哥说,叫他看守好行李,我回去叫黄包车来拖。但荣哥说章家预备乘火车去,火车快来了。我因为未见火车,决定还是雇黄包车回家。
我和母亲走到东横街时,见到几部空黄包车。母亲便叫了一部车子同了珑妹到火车站去拖行李。我提了两件行李,疲乏已极,也雇到一部黄包车,回到家中。
祖母等见我回来,非常惊奇,我把昨夜情形略述一遍,便和衣横倒在床上,休息疲乏的身体,没有一歇工夫,便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