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公元一九三八年)元旦的清晨,六时,我们将我们的躯体和灵魂长驱到了南国的都会——广州。
在似乎有烟波——或者就是火车轮下放出的汽——的广州总站下了车,顾前顾后地照料着,提醒不要遗失行李或走失人,总算到了休息处,找了个长凳坐下。观察了一下,好像广州总站的建筑较其他火车站宏伟些。
父亲去接洽,取出行李后,遇到了泰安栈的招待员,那人会说一些不十分纯粹的上海话,我们还能听懂。我们就不一定到那华贵的新亚酒店去。
到了广州站外的马路上,本想雇一部汽车,卒为节俭起见,雇了若干部黄包车,乘上,连同行李,行进于第一次涉足的广州马路——长堤。
时间尚早,马路上行人不多。气候温和,虽在冬季早晨,也并不觉得寒冷,跟武汉相比是大不相同了。这里的三两行人,足着木屐,身穿单薄的短衣裤。想到在车子上身裹重裘的自己,不觉有些好笑。
间或驶过一两部汽车,并且看见了一部绿色的新亚酒店的专车。
这里的建筑不下于上海,尤其是那数十层楼的大厦——爱群大酒楼矗立云霄,固然赛不过上海的国际大饭店,但也不见得过分示弱。
从各方面观察下来,广州的形势并不大惊小怪地严重,并不像敌人即将登陆的岌岌可危的样子。
到了泰安栈门口,我们相继下车。把行李交给泰安栈房,交代清楚以后,便跟着招待员上楼,开了七号房间。房内有两张床,一张方桌和一张梳妆台。我们的肚子早已饿到背皮,立刻叫了几碗面来吃,哪知面硬得像铁丝,还说是鸡敷面,到底广东人胃口强。
广州的币制,不很统一,我们用法币付款,他会找给你广洋。广洋一元价值较法币一元稍小,合算起来极麻烦。虽然如此,但法币的通行还不发生困难。而据说到了香港,则非换港币使用不可了。
上午有空袭警报,飞机声轧轧轧轧地远远近近不消逝,渐闻高射炮声,轰轰轰!震动了全市。而我们旅馆对面的泥水匠照样在造屋,起重机声也不停止,街上店铺照样在营业,路人举头张望,一点不慌乱,广东人之胆大和镇静,可见一斑。况且,广州已经被轰炸过了。在如此情境之下,我们也有一些不怕了。
放了解除空袭警报后,湘铭去买了一大批甘蔗来:价钱便宜,东西又美,一毛钱就可以买一大捆,非常适口,汁水又多。一次不够,荣哥又去买了许多回来,我们大嚼,嘴都吃毛了。
中午同了父亲、母亲、荣哥等到外面去吃饭。祖母不便行动,留“叔叔”伴祖母在栈内,我们带了饭皿出去,带食物回来,给她们吃。
出门向左就遥见海珠桥的远影。慢慢踱去,到了虎标永安堂,又到陈壁光铜像下面,抬头瞻仰了一番。
还没到海珠桥,就找到一家馆子。房子极小,是一条五尺阔的长巷似的屋子,两旁墙壁上都糊满了白纸,每隔数步即放着一张小桌及若干凳子。我们在其中一张空桌旁坐下。这里看样子倒还整洁。我们向侍者要了几碗刚才在门口见到了被它吸引的潮州鱼皮饺。味道倒很不错,可惜东西只有一小碗,只得另外再要了些别的食物来充饥。我们吃完后便捎了若干鱼皮饺回栈去给祖母及“叔叔”吃。
在火车上大解不畅,已成了干结。幸而这里厕所很清洁,使我的肠子通顺了。
湘铭和莲芬的房间离我们处不远,里面堆满了一桌子的甘蔗。
没有事做,就到广州市街随便逛逛,见到广州的特菜“龙虎斗”。这菜是蛇肉和猫肉合烧的,固然可怕,倒是别开生面,可是价钱很贵,我们舍不得花钱尝一下。同时也有蛇肉单烧的。荣哥数次想尝异味,卒因价格太贵未成。这里水果很多,价格是相当便宜的,又有烧虫摊子沿街摆着,我走过见到,以为那是玩具,一只只蚱蜢、螳螂等虫类,烧得油光闪烁。后来见有人买了吃的,我不能不引以为奇。
广州有电车轨道,但没有电车行驶。据说是某主席到任广州后,从事公共事业,但电车轨道刚铺好,该主席即被调到别处任职,后任者没有继续做这事,故广州迄今有电车轨道而无电车行驶。
广州入夜后的霓虹灯市很繁华,戏院门口的灯尤其亮得令人注目,我们客栈临近就是一爿影院,正在公映粤语片《锦绣山河》。
傍晚跟父亲等到一条较冷落的街道上的一家破碗馆子内吃了晚饭,广东菜很别调。
第二天——民国廿七年一月二日——我们要游珠江上著名的海珠大桥了,因为一月三日就将动身到香港去,不游便没有机会了。早餐后,便出门向海珠桥走去,望着那一条条的铁桥栏,渐渐离我们近了,最后终于到了眼前。人非常拥挤,菜担子又特别多,汽车也来往不绝。一步步上阶级,到了那海珠桥之上,见它的确伟大,两旁有铁栏拦着,桥顶有铁板盖着,“海珠桥”三个红字大匾在桥的两边挂着,桥两边斜坡处各有一所白色的房屋,大概是起桥时指挥操作的机关室。桥上分人行道和汽车道两部分,用大铁杆隔着。我们向桥下的珠江俯视,只见无数船舶,星罗棋布地聚集在这条浩淼的大水之上。
下桥时,不是走原来的阶级。原来的阶级本是在中途添造的。我们依着汽车大道走下去,这条道为平衡于桥梁之故,较街地高出一部分,渐渐和街地相符合。那高出的道路之下便是房屋,设计得真经济呀。
仍绕原途回去。回头观看那桥时,恰巧见它分开来,是用电力将桥的两部分像起重似的吊起来,让下面珠江上有高桅的轮船通过。当桥的两部分分离时,遥见有一个人冒险从一部分跳到另一部分,真危险啊!本来桥分开前须由负责人禁止桥上之行人车轮通行,等到一物不留,将铁门关好后,才可起桥。这次显然事情没有办周到。
在一家较上等的圆形大理石台子的饭店吃午饭,其实饭菜反不如小饭店的好,而价钱却贵了不少。
午后父亲购了两只烧熟的虫回来,大家都不敢吃。我不怕,偏要尝尝,吃了,味道还不坏,似乎和蟹有些相同。
船票已购好,决定明天早上出发。
在昨日晚上去过的破碗饭店内吃了晚饭,便回旅馆早些睡觉,以备明日起早。八岁的珑妹怕自己明日不醒,对母亲说:
“明日我如果不醒,一定要喊醒我;还不醒,便高声喊;再不醒,那末搔搔我的脚底就行了。”
一月三日早晨五时,我们都早早起身,珑妹当然也醒了。简单的早餐后,跟旅馆办妥手续,便使人去雇黄包车。
户外天色尚完全在黑暗中,似乎很阴霾。我们告别了泰安栈,乘上了黄包车,在无一行人的街道上行进了。暗淡的路灯,还没有熄灭。车子在某一个地方停下,说是到码头了。我也看不清楚,似乎不十分像码头,因为满是房屋,见不到江面。车子既然停下,我们无话可讲,付了车资,坐在铺盖上。据说这里确是码头,非到规定时间不开铁栅,我们只有等天亮了。
天下雨了,虽然是毛雨,地下却潮湿起来,荣哥穿了布鞋,要找橡皮套鞋穿,找来找去找不到,再一想,原来给平安在旅馆中放到天台上去晒的,没有收回来。想再回去取,恐怕来不及,只得放弃。
天渐渐亮了,人愈来愈多,总算开门了,但挤得水泄不通。祖母等要争先过去是休想。但我们总算在人潮汹涌中挤过去,赶上了香港班轮佛山号,行李也百般麻烦地搬到了轮船上。祖母在人潮减退后,由父亲扶上了轮船。
但是又有麻烦了,在通舱的底层,钻下去,把从铺盖中取出的被子赶紧在铺位上铺起来,既要与别人争夺铺位,又要顾自己已占铺位不被别人抢去,结果将被子弄得脏极。
荣哥又从箱子上爬到上层去,因为下层已挤不下了。他在上层遇到一位广东人,荣哥不懂广东话,那人不会说国语或上海话,结果他们用英语讲得极起劲。
佛山号在行进中。
午饭时坐在舱的边沿上吃了一碗干饭。
下午徘徊在楼舱的栏杆边,在官舱之旁。望着珠江的涛浪,过了虎门,又看到南海的绿水,比土黄色的长江要清得多了,尤其水浪碰着船壁卷起的白沫,有无限之美。下楼后,知道父亲找我好久了。
四点钟时,船已快到香港。果然,我望着那伸出在海面的小岛了。那里似乎繁荣得很,全部形状约呈紫色的一座小山。它渐渐靠近我们,我们的船也终于到埠了。船内起了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