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喧嚷的码头旁,我们的佛山轮抛锚了。船上的乘客陆续上岸,舱内空了好多。我们持着镇静的态度,等大部分人上岸后,才提着行李上岸去。有个旅馆招待员请我们到平安旅馆去,香港的平安旅馆与广州泰安栈是联号。
仍旧由黄包车拉到了平安旅馆,离开码头不远,就在沿海第一道市街上面。
到了楼上的一间房间内,有两床二桌,较泰安栈的房间要大些,所以湘铭等不愿另开房间,只要在地上铺了被褥就可以睡的。但见台上有一块章程牌子,说明这房间限住三个人,每日五元。我们没有顾得这许多,旅馆方面也没有派人来交涉,我们以为就可以马马虎虎过去了。
到香港后立刻要办的事便是将国币的一部分换了港币,否则是很不方便的。
然后便出门去观赏香港风光,我们足迹所到之处还都限于沿海的第一道市街,没有上山去。在十字路口向后面望去,只见紫色山头,在糊模之烟云中,今天的天气不十分好,是阴天。
香港的电车、公共汽车往来不绝,交通比广州繁忙。据说还有爬山电车可直达山顶,假使有机会,总想去尝试一下呢。
当下便在一爿店里购了两块钱的蔗糖,真便宜,一元可以买到十斤,广东是甘蔗的出产地啊。又购了两筒鹰牌炼乳,预备带到上海去,四角半一筒,这价钱在现在上海是不会有的。
第二天上午,我和荣哥便随了父亲连同湘铭到山上去游玩。从垂直于海岸线的市街向上走去,第二道市街是整洁的公司洋房,再上去便渐次变化了,饭店小摊沿街摆满,第四、五道市街便要登五六层的石级才到,这里有菜市啦,卤咸鱼场啦,不久便要走斜马路了,要登高了,进入幽静的住宅区了。马路极斜,有石级的倒不成问题,就是走在滑溜的柏油路上真要当心。这路原因为有汽车上下,不可不筑,至于给人行走的石级当然不会没有,只是我们不认识路,没有办法找到。
每至一层,父亲总说不要再上去了,但我和荣哥还要上去。结果一层一层地爬上去,每层游玩四五分钟。最后终于到了一层较空阔的平台上,那里恰巧有一个可以扶栏望海的地方,我们遥望对岸,见到九龙的烟尘,南海的天际,滔滔的大水,都在眼前了。
再想登高,时间与力气双方不答应,只好转另一条路下山去,可以再多看一些。但是在向下倾斜的柏油路上行走,更非留意不可。
有一点奇怪,以为香港既为英国统治的地方,必有很多英国人,但是这里却半个外国人都没有遇见,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见到,在上海反而有很多的外国人。
不论早饭、午饭、晚饭,都在旅馆外面吃,时间没有一定。傍晚我们和母亲出去买东西,回来时一同在沿街的一个摊子旁吃饭,坐在马路边的木板上,一碗汤就放在马路上。我们哪里管得许多,只顾大嚼。母亲认为太不成体统,一口饭也咽不下。
在旅馆里,我找到了浴室,就在厕所隔壁,据说洗一次浴要付相当代价的。晚上我又独自上楼,一直到了屋顶上,并没有人来阻止我。在屋顶的平台上,清风徐来,夜气很冷,正想下楼,但回首一瞥,突然飞来一幕奇景,令人惊奇而呆住了!原来香港山上繁华的住宅区,到了晚上发出了万点灯光,璀璨炫耀,一片辉煌!更应着天空中的月亮,灼烁塞天地,美不胜收,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不久打听到六日晚上有一只太古轮船苏州号开往上海去,父亲便托旅店主人去为我们购船票。
五日上午,我和荣哥跟着父亲到壁打街去。我们从前有一家房客,现在在香港壁打街西门子洋行任职,我们要去访问一下。沿途问东问西,总算找到了壁打街,要找西门子洋行又是问题,最后被我发现:一座洋房门口有铜牌子数十块,其中有一块是“西门子洋行”。其它什么公司什么办事处不可胜数,我们不管它。我们进门乘电梯到了西门子洋行的门口,从毛玻璃门推进去,里面有许多人在办公。我们站在像柜台似的东西之外,看来看去找不到像蒋雪村样的人。其实分别的时间长久了,早已认不出来了。幸而另一个职员走过来打招呼,请出蒋雪村君来。他好像已不认得我们了,父亲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似乎也莫明其妙,只知道我们是常州人而已。他也是常州人,我们互相讲常州话。但当他看见了我之后,才恍然大悟似的记忆起来了,我们家原曾是他家的房东啊!
雪村先生是一个极诚恳模样的中年人,身上穿了件灰白色的布长衫,态度仍是那么和蔼,只是面貌又老了一些。他在西门子洋行中任职已有好多年的历史,不是他那沉着的为人,那里会有今日?
当父亲将我们的经历略述了一遍之后,他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似乎有无限的感慨。
我们不能影响他太多的工作时间,只得抄下他的住宅地址,匆匆告别了。
回家得悉托旅店主人所购船票已购得,是通舱的。我们决定明日离开香港。
下午父亲专程再到雪村先生家中拜访。傍晚雪村先生和他的夫人毛太太又一同到平安旅店来回访我们,并且带了一个小宝贝青儿来。真奇怪,青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在常州的时候,还抱着吃奶呢。
雪村先生的长子大介在九龙一所学校读书,他的女儿慧和乐在香港的学校里求学,还没有放学,所以没有同来。
谈了好一会儿,雪村先生因事先离去,毛太太不久也告别了。
晚上,跟旅店算账。船票的钱是早已付过了,而房间费却起了很大的争执。本来第一天进房间就看见章程上写本房间限住三人,每日五元,旅店既无人来交涉,以为可以通融,现在却看到所以然了。那位两撇小胡子戴眼镜的胖子账房,因为我们房内有十个人,超出原则规定七人,每人每日以四毛钱算,共二元八角,加上原则定价五元,每天要七元八角,共住三天,以二十三元四角计,还算是客气的。我们哪里肯答允,先是父亲向那个胖子苦心解释,说我们是难民,大家是中国人,应该互助。但那位账房先生却现出绝不变更初衷的样子,父亲虽一次、二次、三次而至四次地解释,他却连眼都不看一看,真是铁石心肠,最后竟咕噜叽哩地骂起人来了。湘铭不是能忍耐的人,几句话讲得不对,早已怒发冲冠,大声骂账房为“狗”。我心中以为讲条件不要紧,相骂或许不太好。岂知那位胖子的涵养功夫超群,一点不生气,但也丝毫不减价。湘铭愈骂愈怒,继而肆意大骂,面孔发成红色,旅店内许多客人都出来看相骂,形势有些渐趋紧张之势。
湘铭在后面加劲了骂声,父亲在前面问那胖子:
“你是不是中国人?”
胖子一声不响,父亲便掏出船票来说:
“好,那末请你去退回这船票,我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
胖子又是不睬,船票买了是不可以退回去的。湘铭赶来把手指点着胖子的鼻尖,恨不得打他耳光,口中大骂:
“你这强盗!贼!强盗!强盗!强盗!奸贼!奸商……”
父亲没有办法的当儿,正有一个难民样子的妇人和她的女儿在旅店和茶房起了争执,茶房猛烈地夺取女孩手中的包裹,女孩哭喊着,妇人也像发狂似的拉开茶房,但茶房仍拼命抢夺,女孩的哭声打断了湘铭的骂声。父亲上前一把抓住茶房衣襟,大声地问:“你在干什么?”
那茶房一望之下,置之不理,仍是猛烈地抢夺女孩的包裹,父亲面色变成铁青,命令似的向大家喊:“你们喊救命!遇到强盗了!”
又向湘铭:“你到外面去叫警察!”
“救命!救命!”
胖子脸色突然一变,当湘铭奔到旅店门口时,铁栅门迅速地被关了起来。
茶房停止抢夺女孩的包裹,溜到别处去了。
于是父亲走进柜台里去,胖子叫另外一个人出面,将价格稍捺低一些。
“怎么?十八元还不行吗?”父亲说。
那人摇摇头。
“那么你的意思仍是不减……”
“不!不!……二十二元也已不能再减……”
父亲便又取出船票来说:“那么只得请你去退回这东西了。”
于是那人再减了一些,最后父亲不愿再麻烦,付给他二十元,并且说明明天由旅店包送人和行李上苏州号轮船,他们同意,一场风波才告结束。
父亲回到楼上房间里,说:
“要不是这样一个红面一个白面干一下,哪里肯减半个铜子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