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爹!”
我找着她了,这样喊着,她也笑着答应我。她穿了天蓝色的长袍,旁边还同了一个女人,原来这人就是二嫂(仲方的妻子),第一次见面,由寄爹介绍了一番。
忽听见“叔叔”喊:“钟!”
我奔回去,“叔叔”令我扶祖母上岸去。码头共有六十多级,石皮铺得七翘八裂,很不容易走,祖母在中途很需要休息,但码头上人很多,只好一口气爬到码头的上面,才有了一个较长的休息时间。
下面船舱里的行李都在吊出来,仲方等忙碌着。过了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之后,我们便要向旅馆进发了。
慧兼等都上来了。
我赶回去问仲方:“什么旅馆?”
“诺!诺!喂!刚才一个人呢?——诺!跟他去好了!叫——福泰栈!”
我又赶上来,见一个小伙子已领了慧兼等在前面了,我急扶了祖母跟上去。
在我没有到新堤以前,以为“新堤”一定是一个很“新”的地方,“堤”又好像是西子湖里的“苏堤”,有好的道路,整齐的树林……后在汉口听仲方说它是一个“死乡下”,就使我对它的想象含糊了。现在,已经见了它的真面目,但大大使我失望,因为“死乡下”至少较前黄总不会再坏,但现在所见的这个地方,虽有街镇——据说还是大镇——却没有前黄的优美、新鲜,而是龌龊、不整齐……给我的印象坏劣。
街上铺的是歪斜高低的石条,及烂泥。满街任跑着肮脏的猪,没有人会阻拦。有的地上晒着干饭,跳着鸡、犬……房屋大都古旧,不整齐。街,在一瞥间,是绝对的杂乱、肮脏、潮湿的……
我们跟随引路者走着。转弯,上石级……这里因为是挑水者到江边及返回的必经之道,所以极其潮湿。再进了一条小街,倒比较清洁一点了,引路的人说:
“到了!”
从窄狭的街口望进去,见里面横在两旁墙壁上有一块玻璃牌子,写着:“福泰号栈”。
到了门口,跨下石级,屋内地很低。门口是一个厨房,过了一个小天井,便到了一个厅上,两旁有两间房间。厅前又有一个大天井,其四周有三四个房间。再除了一层楼三四个房间之外,便没有另外的房屋了。这地方像一家人家,并不像一个旅馆。
我们被引入了天井对面的四十号房间——其实他们的房间并无四十间——就有一股霉、油气味扑来,很难闻。行李陆续搬进来了,“叔叔”打开被褥铺在床上,给祖母睡。
“寄爹”来了,她跟大舅婆住在厅的左旁房间内。我进去玩,“寄爹”说:
“这里的地质和我们那边不同。这里靠江,地质、气候都潮湿,我来这里已生了几个月湿气了。”
我想:我倒不要在这里生湿气,怪讨厌的东西。
回到自己的房内。
乐平是慧兼的一个活泼的儿子,跑到我们房内来看看,但他一进来,就皱眉,说:
“唔!这儿有一股油味儿!我们那边没有。”他们是住在天井旁的厢房内的。
母亲来了。
傍晚,仲方同了一位高壮的汉子到我们房内介绍给母亲。这人是仲方的连襟,新堤商界巨头。我们这里住的并不是普通的客栈,是“号栈”,号栈的性质,是联合几个熟识的客商到新堤来做生意时住的,好像公寓一般。那末我们怎样进来的呢?就是全靠那人的帮助,由此可见他在市面上是一股势力。他的尊姓大名是——杨裕三。
母亲把在汉口所购的礼物送过去。
天暗了。
吃晚饭,开两桌。菜是特别嘱咐不准烧辣的。但总觉得是异味,不过倒比在汉口时吃的合我胃口。
饭后,揩脸,濯足,入眠。
过了几天,在新堤我们住处附近的街道上巡行,渐渐地熟悉了。
十一月三十日下午,我们到码头上去迎接父亲。因为探得今天是船期。果然远远一只火轮驶近来,是和丰号。它渐渐驶近我们,终于靠了码头,下船的人极拥挤。最后人空了,我们走到船上去,见父亲、荣哥、太姻伯母三人都来了。将行李搬到岸上去,并引导他们到旅馆中。
湘铭也一道来了,他是一个倔强的二爷。
因为我们安全逃出战区,到了这里,一定有神灵佑着,所以“叔叔”、大舅婆等商量应择日到当地的庙里去烧烧香,以谢神祇。
我和湘铭逛街的结果,发现了许多好玩的地方。重要的有辖神庙、基督教堂……新堤这地方庙庵林立,但大多数破墙残壁,没有和尚在内。惟辖神庙鹤立鸡群,其香火之盛,实属罕见。由栈内茶房的推荐,我们便决定到辖神庙去领教。
隔夜已买了香烛等一大篮,预备明天烧香之用。
到了那天的上午,我们都穿了长衫,大队开始向辖神庙出发。
由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也就是由热闹的市场渐渐到冷落的小道。辖神庙坐在一个冷落的所在。门口并小像一个大庙宇,在上面挂一块竖匾:
“辖神庙”。
进门就是一个院子,中央有一只鼎似的古香炉,后面接着便是三个殿,但都很小,而且建筑粗糙,古陋不堪。可是不要看不起,烧香的人委实不少呢。灯烛点得像夜班马戏团里的烛火那样,烧的香弥漫得满屋子烟雾迷离,屋顶的梁、砖,早经熏得漆黑,而发紫光了。
满墙壁挂了匾额,殿前有大匾额:
“护国佑民”“显应江湖”“名扬四海”……
之外,里面墙上的小匾额多得数不清,有大有小,或红或绿,亦新亦旧,都是一般善男信女所捐的。
这里正中堂堂高坐的菩萨,尊称:
“黑帝帝”。
面目果然漆黑,不过不知是为香烟熏黑,还是生来就黑的。据当地一般人说,他是这里再灵没有的神明了。你们看他的庙宇建筑不神气,没有卖相,然而烧香的人依然能保持它的常率。
我们的烛点上不久,便给一个人取下了。这人是院中的服务人,因为蜡烛插客满而还有来的,我们的烛遂为之挤出,并为他揩油。
“叔叔”求签,把两块木片掷掷,抽根竹签,二张签书又是要钱,我想和尚们靠黑菩萨的收入倒真可观。“叔叔”求的签一张是我和荣的学业,另一张是父亲的“差使”,据黑帝帝说都很有希望。
湘铭也求了一个“问职”签,也是“好”。
我偕荣哥放爆竹,以为助兴。
我们是远道来客,因而受到特别优待:一个佝偻老僧,引我们到殿后瞻仰。过了观音斋,是一个广台,台下有荷花池。可惜现在所见的,是一片泥沼。过池而望,是后街,遥见他寺的黄墙,旖旎旗旌,自其间出。我们玩毕,告别老者,回寓。烧香的一举,就算告终了。
数日后,父亲又同了母亲乘轮赴汉口,去办待办理之事。
慧兼不知什么缘故,同了她的孩子搬到楼上去住。厢房内空了,因此我和荣哥两人就搬进去住。这里客栈的规矩,并不是以开房间多少为算账依据,而是有几个人算几多钱的。
厢房内有大床一张——没有帐子,木板的。梳妆台一张,不过我们也就当它是书桌了。还有一张木板炕,湘铭睡的。室内挂有好几副对联,都是大人物写的,如戴传贤、林森,不知是真的还是假造的。
慧兼有四个孩子,大的叫乐平,八九岁的男孩子。非常活泼,又有礼貌。圆脸,笑的时候尤其觉得他天真。第二个是女孩子,乐勤,虽然她欠活泼一点,但仍可见到她一种纯洁无邪的灵性,无论是笑,是怒,都是她所富有特种灵性的表现。第三个男孩子乐新年纪不上五六岁,人倒挺调皮。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十足地含有一种幽默的。他身材矮胖,头颅硕大,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无一样不是生得滑稽的。因此他的一举一动,都是诙谐发松,富有幽默。但他的动作是“绝对自然主义”的,在他这个年龄,即使要矫揉作态,亦未有其能。所以“自然”是绝对的了,但是与调皮是无关的。荣哥对乐新尤其觉得他有特别的幽默处,当荣细细地看着静止时的乐新,他也觉察了,便调皮地学着仔细看荣哥,荣哥笑了,他也笑了,拍小手。慧兼的第四个孩子,是乐玫,女孩子,还存襁褓中,性极静默,从未像普通幼童因小事而嚎啕过。他们都是生存北方,所以全都操着北方话,怪纯粹的,不像南方人用国语演讲,真有些“南腔北调”,固然不是没有例外。他们都称我:
“二叔!”
我也用着学来的北方话常常和他们扯谈,很觉得有趣。
他们有时学常州话,因为慧兼对他们说的就是常州话,所以他们除了全部听懂以外,更有一颗野心要学学了。他们用常州话唱的一支歌是《大头歌》,不知是自编——恐怕没有这能力——的呢,还是书上看来的,总之这歌对乐新很适合。乐新自己摇摇头唱起来了,别人渐渐和着:
大头!大头!
下雨不愁。
人家有伞
我有大头!
大头!大头!……
要当他是常州话,常州人根本听不懂。“北腔南调”真是毫无疑义。但这是天真的流露,没有什么可以抨击的!
此外,我跟荣哥对同室的湘铭感情日笃,因为接近的时间太多之故。虽然他是仆人,但他的个性很强。他不愿无故而受别人对他睥睨的态度,所以常常有同人家斗气的事。不过我与荣哥倒和他讲得很投机。我们三人因为没有规定的工作,便常常出门观新堤的风光,最初是只从我们附近的市街一端到另一端,便是辖神庙等处。那里又有一个地方,门口类似人家的祠堂,而挂满了机关的牌子,如民众阅报室,第几团伤兵等,尤其奇怪的是其中一块牌子上写着“沔阳县禁止缠足委员会第几支会”。我倒不明白,他们用什么方法去禁止缠足,内地的不开通的事真多。我们的逛街范围逐渐扩大,有一次我和湘铭二人信步出门,不走旧途的街道而沿着我们上码头的江边前进,沿途有石皮的道路。靠江的一边因为江水渐落,所以有一片很广阔的沙滩,沙土非常软松,许多人在那里工作着。滩岸浅水边泊着无数的帆船,由近到远一望无际。我们沿滩走去,见许多建在滩上的房屋,好像水阁似的用木架高高地撑支着。据说这地方每年春天,江水涨得很高,所以房屋不能造得低矮。我们渐走渐远,有些房屋的位置也逐渐杂乱,沙泥愈形软烂,走路很要留心。有一处沙滩上尽堆着木材,江面上也浮氽着无数木排。因为道路逐渐梗塞不便,就弯进一条小路,但并不在市街上面,而是在市街与江边之间。地段极荒凉,有许多无人耕种的水田,我们便在一条高于水田的垄道上缓行着。这路的一边是水田,另一边也是荒墟似的地方,过了这废墟便是市街的后屋了。我们行走着的路旁有碧绿的青草,也有电杆。忽然在远处树林中发见了一座楼阁玲珑的庙宇,心中很是高兴。便从土路转下一道石级路,过了水田到对岸,又踏着满是青草的坟茔到了那庙的关着的侧门前,再绕到山门口,门前是一片广场。庙门已破陋不堪,惟上面的金字匾还看得出,写着:
“金刚殿”。
进门有四大金刚的塑像,也已破旧。庙里住着许多伤兵,所以我们没有再进去。我们方才远看这金刚殿倒很雄壮美丽,但到了这里一看,却是一个破庙。在广场,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煤油塔(并不是在船上所见的那个)竖立在树丛之中。我们没有去,原道回来。在刚才交叉路的地方,转入另一条土路,途经一所东狱庙,没有半个和尚,破败得几成瓦砾之场。几个转折,在一堵高墙下行进着。后见前面的街口有一座堡垒似的城垣,出了街一看,是一座炮台,一丈见方,用砖砌成,四面有步枪孔和机关枪孔,战争时兵士可以躲在里面由枪孔向外发射枪弹。台高有数丈,顶上还有一小木室,大约是指挥官的房子。现在这炮台已陈旧不堪,墙上刷着许多广告。旁边草地上,还有一尊小铁炮,炮筒里全是蛛网。沿土路旁又有一铁铸的独角兽,样子很像蹲着的牛,我两手攀着它的两只耳朵,由它的后腿爬到背上,最后两脚站在它头上的独角和两耳之间,伸直了身体。只见后面是一片荒墟野冢,近处的小池沼里,有许多人在赤着足捕鱼,他们捕鱼的方法,是先把鱼种撒在有范围的池里,待它们长大了,便用水车将池水汲干,于是鱼虾等物只须在污泥中摸取了。我们玩了好一会儿,才再始返途。我们不走原道,只是向着旅馆的方向走,过了一个香塔小庙之后,却奇怪了,原来这条路和街市上的路是同一条,我们又经过辖神庙、汪氏宗祠、基督教堂等转入市镇,然后回到旅馆。
荣哥听了我游历的报告,也要去瞻仰瞻仰,便和我于次日从市街一直走过去,途中又到基督教堂内参观,里面还有中小学。游过炮台以后,就转向金刚殿,伤兵极多,有伤兵正在掮着猪去宰杀。我们又去看煤油塔,塔的四周有高围墙,不能进去。墙前有一块砖铺的平地,好像码头似的,因为它就造在长江边上。回来的路径,沿着江边走,并不是不通,不过转折多,路烂滑一些罢了。
天天出门远游,无处不想去发现些什么。见了破墙残壁的野寺,或乱草丛生的高冢,见了清溪,或发见了可通的路径,都如获至宝一般。我们的足迹渐渐伸入镇内平民住宅区,那里小道纵横,房屋杂乱,有时竟会转来转去摸了好半天才走出来。每日回到住处,又大讲特讲,惹得无事可做的太姻伯母也要去走走了。我们四人从彭家巷——即福泰号栈门口的小街——的底端走出,向垂直于市街的一条路一直走去,起初也有相当热闹,不过走得远了,地段就荒了,房屋稀少,只有荒草野寺,就是有几所像样些的庙宇如南岳行宫、龙王庙什么的,里面又都住了伤兵,我们没法进去。
路上碰见一个老头儿,湘铭走前问道:
“请问老先生,这路可通往哪儿的?”
“喔!是乡下了。没有人家的。”
于是我们只得回头,仍旧到了热闹区域。
有人提议到河边去,因为我们虽然已去过一次,而太姻伯母没有去过。于是大家开始寻找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街,最后在闹市的中段寻到。街极阴湿,两旁墙壁上满是碧苔,路也泞滑不已。河岸有不整齐的石级码头,许多妇女在洗衣服。河面异常宽阔,很像故乡的那条塘河,河水又非常清澈,没有波纹,可以见底。我们遥望对岸远处苍翠的树木,很想找一顶桥走到那边去游一下。恰巧这码头有渡船,我们花了几个铜子,便乘渡船向对岸划进了。在河心望着四周的风景,尤觉开怀,河水清得可看见河底的水草。到了对岸,进一个城关似的门,在街上一转便到了一个关帝庙前。里面好像有和尚,也有人烧香,不过地方很小,又很阴暗,所以一无好玩。又遇见一所小学校。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新发现。在普通街道、郊野一行之后,我们便回来了,但路倒走了不少呢。
在逃难期间,倒大大地游玩,跋涉虽劳苦,而乐趣亦自有其在,但我们对于国事并未忘怀,汉口的报纸隔日到新堤,总是争先恐后地看。可恨!常州已于十一月底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