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荣哥负责扶着祖母挤进了第一层铁栅,这是买票的地方,人挤得如山如海。我们又拼命挤出了第二重铁栅,下面便是数十级的码头。祖母很小心地扶在我们两人的肩上走下码头,到了下面,再踏上趸船。人多极,都嘈杂地活动着。火轮和趸船间有一点距离,祖母很小心地坐到地下,再跨过去。总算到火轮上了。行李真多,脚夫们在忙碌着。母亲、“叔叔”、珑妹都已在火轮上了。
没一会儿,大舅婆、连芬等人都来了。父亲、荣哥等和我们分别上去了。我们的行李,都给脚夫们搬来,又搬进船底的货舱里。
在这只船上的我们一伙人,有:大舅婆、祖母、母亲、“叔叔”、仲方、慧兼、珑妹、慧兼的孩子、我、莲芬、芸芳、平安等十余人。仲方已于数日前写信到新堤请“寄爹”(即修姨屠修元,是大舅婆的大女儿,详姨的姐姐。“寄爹”是我个人对她专有的称呼,因我小时候即“寄”给了她,做她的干儿子)在我们到新堤时到码头上来接。
火轮还没有开,我们都坐在船沿,地位不适宜,便又引祖母到楼上去。谁知到了楼上,人却极为拥挤。幸见莲芬已在船艄弄到几张长凳,我们从人堆中挤到了那里,吃了一些饼干。
忽听见有人在演讲,非常起劲。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字油”的广告员,在兜揽生意。好一会儿才离开。
火轮开了。
船沿江停了好几次码头,停的时候以放汽笛为号。我在船上坐着没趣味,常跑下楼去玩。
午饭的时候到了,我们都下楼吃饭。台子是木架子搁的,很小,要舒服些只好坐四个人。我们特地叫了两样菜,味道倒还算不错,不像瑞和轮上的菜。
下午,我到灶间去参观。那灶间设在船的最后一部分,灶都是电灶,有一只炭炉。电是船上发电机供给,所以船一停就没有电了。那个地方很经济,门外放一只小水缸,用的是江水,但江水泥浊,所以要用明矾澄清。那些厨子的经验很丰富,明矾用的时候不会太多。他们用一根有底的空心竹筒,在底梢又挖了一个小洞,把几块明矾投入筒内,但并不会滚出洞外。要澄清浊水时,便把这个竹筒在水中旋转,数十转后便取出,水中旋着波浪,渐渐停止后,水中的泥质便都沉淀在缸底了。缸旁放了许多嫩青的白菜,都是在汉口搬上来的。
上楼,和阿娣(芸芳)一起在栏杆上欣赏长江的风光,好像比在瑞和轮上所见的长江有趣些。有一处地方的山被炸药炸开了,在筑公路,很有趣。还有一处地方的山势甚险峻,在半山有凸出的一条狭路。一个渔翁在撤网,样子很危险。
日落了,在江中现出了极美丽的金黄光线。
仲方去接洽弄到了铺,在船底的舱内。本来也是水手睡的,现在让出来了。铺只有两三个,小得不下于瑞和轮之鸽棚。舱内异常黑暗,空气又很阴冷,因为在舱底,四周都是江水的缘故。我们的舱,通了机器间,不过不能走过去的。
先扶了祖母进舱,母亲在铺内铺了被子,给祖母睡。我们铺的对面,是慧兼和她孩子睡的铺。大舅婆在另一个铺内。其它的人,都坐在小凳上、地上。矮桌上放了一把茶壶,水手倒了茶给我们喝。
天暗了,舱内尤其黑暗,又肮脏。只有船的机器马达声一直不停地传过来。那运动着的机器,水手每隔数分钟便要加入一种白色、浓厚的油,减少它的摩擦。机器间内似乎弥漫了一种烟气,东西都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司机的水手每隔一个时间,便把炉门打开,一种血紫般的光线便射在每个人、物的一面,水手把大铁铲铲了一大铲煤投进炉内,红色的光线穿过了浓烈弥漫着的水蒸气射到了每个物体上,但司机随即将炉门关上:
“邦!”
舱内突然黑暗了,只有一盏豆光的煤油灯在壁上摇动着,发出了微弱的光线。
慧兼与仲方的谈话,一直没有停止。
慧兼的孩子,都是操着北平话,我因此非常欢喜他们。我想,到了新堤后,应该跟他们谈谈话,或是做一点游戏。
母亲和慧兼讲话时,祖母醒了,便让我到铺内去睡一睡,铺真小,头一直歪在一边,极不舒服,但后来终于入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母亲说:
“让祖母来睡吧!”
我便爬出铺外,加了一件大衣。忽然发觉那机器间内一切都静止了,没有一点声音,似乎水手们都睡了。
仲方说:“现在这小火轮停在一个码头上,要明晨开船。在黑暗中,船不便航行。”
船舱口不时卷进一二阵尖锐的阴风,令人瑟缩。
一盏挂在墙上的煤油灯也停止动荡了,静静地挂在那里。
“叔叔”一直没有好好地睡,坐在楼梯下打盹。
在黑暗中,我见到甲板上的长凳上坐着许多壮丁,被警员监视着,并且那些人的手上都系着绳索。听说是“拉夫”的,我心一沉……
警员带了一班青年壮丁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我戴上帽子,到甲板上去望望。首先来的便是凛冽的阴风吹入了我的颈内,我却振作了精神向前走去。模糊中只见满甲板上睡着横七竖八的人,有的还发出了鼾声。我又独自跨到码头前的趸船上,遥望着天空,全是灰色,月、星一颗都见不到。岸上也都是迷糊的灰色,好像有一座山,或是土丘在码头的上面。趸船的舱内有一点灯光,里面好像有警察等人在谈话。木墙上贴了一张湖北省航业局的布告,说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回到舱内,只是坐着。
天黎明了,舱口的风似乎更尖厉了。
水手们从不知什么地方爬起来了,惺忪着眼,摸到了油罐,倒了一些在一只碗内,用棒用力地调和着,是机器油。
天渐渐亮了。
一个水手在炉中加煤,生起火来。炉内发出了噼啪的声音,熊熊的火光反照在每人脸上,跳动着;同时在舱内又渐渐袭进一层热气。
水手们都已起身了,有的在扫地,有的在整理物件。睡在甲板上的乘客,也都陆续地起身了,有一两个人在漱口,有的在整理被褥……船中仿佛已经从沉寂的死神手掌中恢复了过来。渐渐地活动而忙碌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鸡啼。真有说不出的诗意啊!
本来灰色的江面上,已呈现着一条血红的光线,在东方闪耀着。大风吹拂着我的衣服,我感到一种清快的感觉。我觉得有一种新的生气和蓬勃的朝气在我心中活跃着。这种活跃是绝对不能抵制的。
那火球般的太阳,渐渐地在金色的龙鳞中探出来,东方是一片火光,并且在逐渐蔓延开来……尤其是这一片红光全部反照在江水里,天是平的,水却是皱动的,一静一动,伟大呀!那是熔铁的点滴,雷电的交流,是生命的火花,光明的烈焰,黄金与血的结晶!
祖母等都到甲板上来了,舱内打起铺盖来。
船已在这美丽的早晨,在长江中行进了。
我们又任意吃了一点早餐,坐着。
太阳渐渐地上升,射出了它所有的光线。江面上滚着一亮一亮的银波,祖母对我说:
“钟!你看那水里一亮一亮的好像几千万只银元在流过去!”
“真的!”我回答。
机器间内的热气极重,每经过那门口便觉得里面有火似的空气,水手们在里面工作,耐力真大。
我发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全身非常肮脏,常常和大的水手戏耍,但结果总是被大人欺侮。他的工作很多,扫地、揩桌椅、洗菜……还有机器间内炉中剩下的煤渣,也都是他出空的。出煤渣时,用一个做在舱口的溜子吊了一桶桶在舱内铲入的煤渣到甲板上,再倾入江水里。那煤渣大概是还保存了一点热度,所以倾入江水的时候,便冒出了浓烈的热气,不过它立刻就远离我们了——因为我们的船在很快地前进。
船停靠了几次码头,有的是没有石级的码头,是一只大的趸船划到停在江中的火轮旁,载了乘客去。
不知哪一个码头上上来了一个新娘,好多人来看。后来到了另一个码头,许多小划子船来抢乘客,那新娘子跟了一班人下了一只小船,在江中颠簸地摇到岸上去,看来是有一点危险的。
中午,我们吃了一点东西,船快要到达新堤了。
仲方说:“新堤这个地方总还算有煤油塔的,你们看吗?快要来了!”
我们正在收拾包裹,听了他的话,便走到船栏旁去看,只见一个很大的煤油塔,慢慢地过来,又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们的船已渐渐靠近岸边,不在江心了。
隔了一会,忽然听见船上的汽笛长鸣了二声:
“呜——”“呜——”
“到了到了!”
船中突然忙乱地叫唤起来,有的人已把行李扛在肩上了。
船在江中掉转了头,便慢慢地停靠在一个码头上。这就是新堤了。那码头从下面望上去之高,接客的人数之多,实在有一点可怕。这一个印象对于我很不好,但我不能十分计较了。在忙乱中,我向码头上找“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