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我做《观察》周刊研究时,留意过农学家董时进这个人。但后来因为其他研究,没有深入下去。所获资料也非常有限。后来在《独立评论》和其他一些杂志上看到他不少文章。重庆朋友何蜀知道我的兴趣后,还告诉过我一些线索,说董后来到了美国,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还回过四川,听说已经去世了。
丁:我查了一下《民国辞典》。董时进,1900年生人。四川塾江人。清华学校毕业。后赴美留学,入康乃尔大学,获农学博士学位。历任国立北平大学农学院教授、主任、院长;国立北京农业大学教授、主任;国立北京大学、燕京大学、交通大学、国立北平大学法学院等教授;中国华洋义赈救灾总会农利股主任,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干事,国民政府国防设计委员会委员,江西省农业院院长。1945年10月,任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著有《食料与人口》、《农村合作》等书。应当说当时是个有名的农学家。
谢:为什么对他感兴趣?我在《观察》上读过他的一篇文章。1947年国民党取缔民盟后,作为民盟的一员,董时进写了一篇《我对于政府取缔民盟的感想》。董时进对国民党政府取缔民盟很有看法,他认为这是一个政府的下策,是害多于利的。他说:“因为一般人民对于政府大多恨它腐败贪污,而认为尚可取的,则是比较上还能给人民一点自由,政策不同的政治团体也还可以存在。”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在文章中奉劝国民党:“政府假使是聪明的,应该使人民感觉在政府之下有充分的自由,反对党派可以存在,可以活动。世人相信美国比苏联民主,最好的证明是美国允许华莱士一类的人在国内国外大事咆哮,而苏联则无论如何拿不出这样一个证据来。这样的事实胜过一切雄辩。”这样的认识,但在上世纪40年代末知识分子中并不多,只有储安平和他看法相似。他们认为,自己腐败但还给人民一点自由的政府,比那种又腐败还不给人民自由的政府要好一些。
丁:即使有过这样的看法,董时进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还是上书毛泽东,在一些问题上表达自己的意见。
谢:1950年复刊的《观察》周刊曾发表过一篇谈话纪要式的文章,名为《董时进上书反对土地改革问题》。
丁:发表了董时进上书的原文吗?
谢:没有。《观察》发表的是一个批判他的谈话摘要。前面有一个说明:“董时进君为反对土地改革,曾上毛主席一信,并又印了到处散发过。北京农业大学应廉耕、韩德章诸教授,曾在校内发动师生,举行过几次座谈会。其中一次是有中国农村经济研究会的几位老会员出席的。”这个谈话摘要,没有列出发言者的名字,只用了甲乙丙丁来代替。现在虽然很难看到董时进上书的原件,但我想这个原件也许还在世间,因为给毛泽东上书,总会在他的那些来件中保留下来。将来有一天,要是能解密档案,总会有人来重新评价那段历史的。
丁:从别人的发言中,多少总能看出一些董时进的意见吧。
谢:能看出一些。有一个发言的人说:“董时进先生的文章,大家都见到了。所以现在不需要我来详细介绍。概括地说来就是反对土地改革。他的根据是:旧中国农村土地是‘自由买卖’的,租佃关系是一种‘自由契约’,所以它不是封建性质的土地制度,因此就不应该进行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把土地分散了,经营不利”。“土地改革,由于失却了地主富农的累进负担而国家税收将受到损失。”“董时进先生说华北有封建性剥削,而江南则没有”。“董时进先生说地主是勤劳的,而农民则是懒惰的”。参加这次座谈会的都是农业方面的专家,许多是董时进的同事。他们认为,董时进在美国学农业,受资本主义的影响很深,他对中国土地问题的看法是错误的。一个他当年的同事说,董时进在国民党时期就反对土地改革。
丁:董时进当时提出的意见,不一定正确,但具有相当的专业性,是经过认真研究和思考的。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政府应该听听不同的声音。中国土地制度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40年代的中国,江南的一些农村已经有了一些工业化的苗头。华北农村的土地制度和江南农村的土地制度,确实不尽相同。
谢:董时进本人是一个留学美国的农业专家,在农业问题上,他是有发言权的。为什么不能听听他的一家之言呢?他的那些看法是有根据的,态度也是负责的。50 年代,在这些问题上,最让人感到悲哀的,是许多身为知识分子的专家,不但不为同行辩护,而是站在另一面,随声附和。50年代初,中国著名大学里很多知名的教授都参加了土地改革,回来后写了文章。别的专业的教授写文章可能有应景的成分,但像当时清华大学教授潘光旦、全慰天、吴景超,他们都是社会学家,对中国社会问题过去都有非常高明的看法。他们也写了针对董时进“江南无封建”说的文章,来证明土地改革的必要性。还有孙毓棠,他也以专家的身份写了《江南的永佃田与封建剥削》。
丁:围攻董时进不过是一个开头。以后,领袖要批谁,知识界就群起而攻之。批胡适、批胡风、批马寅初、批孙冶方,一直批到“文化大革命”。中国知识分子不应忘记这一段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