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前几天去去看望一位80多岁的老一辈学者。他对现在出书的事情很惊讶。一些以出版高质量学术著作闻名的出版社,现在也不看学术质量了。谁出钱,都可以出书。你说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谢: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就公民的出版自由而言,平庸的著作也有印刷的权利。中国如今已进入了没有学术标准的时代。如今在书店里,我们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学术专著。特别是人文学科当中,出版专著的时代早已提前到来。上世纪50年代批判过丁玲的“一本书主义”。当时,不论学者还是作家,出一本书是不得了的事。出书意味着社会承认你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平或艺术水平。早在20年前,评高级职称,如果一定要有一本学术专著,还是一个苛刻的要求。那么今天无论在任何专业里,搞一本专著出来,都是比较容易的事。在今天再谈论专著的学术质量,可能是一件奢侈的事。
丁:你说的还是在书店出售的学术专著。书店愿意经销的专著,一般来说质量算比较好的,因为质量太差的书很难卖。还有更多的专著,根本不进书店。现在每年出书十几万个品种,一多半并不在书店里流通。有的堆在出版社的仓库里,有的堆在作者的办公室里或家里,有的直接进了废品回收站。专著时代提前到来了。在目前制度下,出版社的编辑部已经基本上不承担判定学术水准的职能。中国的出版社,包括一些老牌的专业出版社,对于学术水准的判断都丧失了兴趣,甚至丧失了判断的能力。大学的出版社,情况也差不多。地方的出版社就更不要说了。他们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政治上不出问题,二是经济上有利可图。一本书,能不能出版,已经由内容的质量高低转化成了钱的问题。你只要能弄来三五万块钱,不管是公家的钱还是私人的钱,书的内容再平庸,也不难变成名牌出版社的正式出版物。就是一些国家级出版社,如今也是以出版补贴书作为首选,这样既省事,又挣钱,何乐而不为。编辑对运作本版书失去了积极性。有的出版社干脆不出本版书。还有出版社给各文化公司发函,明码标价,欢迎合作。说白了,就是想卖书号。
谢:现在是只有写不出来的专著,没有出版不了的专著。
丁:这就导致一个近于荒谬的局面,一方面是真正有学术价值和社会意义的学术著作,因为非学术的原因不能合法问世,另一方面是文化垃圾畅通无阻。
谢:改革开放以前,国家对出版实行垄断管理,虽然不符合世界通则,但因为质量意识摆在重要地位,学术界对于出版社的尊严还是保持了敬意。现在对出版制度的改革,另择旁门,只鼓励出版社挣钱,不鼓励学术创新与真知灼见,对中国的学术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丁:正常的情况,学术水准的判断应当在同行之间进行。但同行评价,在目前的学术体制当中,却基本没有地位。让行政机构或行政领导掌握评价机制,学历、文凭、论文、专著,都可以转化成数字。比如一本书,有多少万字,在地方出版社出的,乘以某个较低的系数,在中央级出版社出的,乘以某个较高的系数。中央级出版社意味水平高,于是作者就可以提升,可以得奖。在这种体制的激励下,许多作者就带上钱和稿子,跑到北京,找那些名牌出版社斡旋。前些年,有些名牌出版社还想把住学术质量关,还有一些老派的总编在金钱面前不为所动。现在,能守住这条底线的,已经越来越难找了。交易的结果,中国的学术失去了起码的尊严。
谢:出版社这种导向,对编辑人员在精神上和业务上,都有某种令人担忧的腐蚀性。过去,我和出版社打交道,感到那些优秀的编辑,对学术动向如数家珍,一流的学者、作家,都是他们的好朋友。在那种氛围下,谁想吃出版这碗饭,不读书,不学习,是混不下去的。现在和某些出版社的老总谈学术,有如对牛弹琴。你说的学术,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关心一件事,钱在哪儿?
丁:有人统计,中国的出版物,教材、教辅占到总量的一半以上。许多出版社的编辑,整天围着中小学的教材、教辅忙,你让他去关心什么学术动向,也确实不切实际。
谢:学术书籍的出版,不会回到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格局了。学术著作的质量和尊严,靠出版社把关,也是不可能了。切实可行的办法只能是,打破学术评价中对出版社级别的迷信,建立同行专家为主体的评价机制。哪些是文化垃圾,哪些是拾人牙慧,哪些是真正有水平、有创见的学术著作,同行之间认真讨论,还是说得清楚的。
丁:中国学术界这些年,只学了发达国家学术规则的皮毛,从主题词到提要,从注释到索引,直到行文方式,可以说已经西化,但对发达国家学术界内部的同行评价规则,却没有学来。我认为,要讲学术同国际接轨,这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