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年来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报告文学不大为人注意,而口述历史却很受读者欢迎。甚至一些电视台也非常重视口述历史,如央视的《大家》和凤凰卫视的《口述历史》。受到读者欢迎的《束星北档案》,作者刘海军采用的就是口述历史和档案材料相结合的方法。
谢:山西有一位作家陈为人,写了一本关于前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唐达成的传记,采用的方法也是“口述历史”和档案材料相结合。为写这本书,他也采访了近百人。看过此书的人评价都很高,认为这本书对于了解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学界的体制变迁、人际关系和思想状况极有帮助。你把报告文学和口述历史放在一起比较,很有意思。报告文学是文学体裁之一种,口述历史是史学方法之一种,现在知识分工越来越细,很少有人想到跨领域比较。
丁:文史不分家嘛!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所谓“社会问题”报告文学蔚为大观,很受读者欢迎。这些报告文学作家,有的以记者为职业,有的以作家为职业,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注意从思想界学术界得到一些启示,用文学笔法介入热门话题。当时曾有“报告文学学术化”的提法。
谢:但是,那些报告文学作家,多数不曾经过学术训练。他们注意到从学术中获取思想和灵感,表达方式又比学术研究成果更加可读,更易传播,所以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丁:当时那些报告文学作家,也采访过一些重要的历史当事人。但他们更愿意表现自己,所以往往把第一手材料打碎,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结构,和自己的想象、推测、议论掺在一起,形成鸿篇巨制。
谢:他们可能还不了解口述历史的意义。所以他们对自己采访的一手材料,只当作素材,一定要按主观的意图加工。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历史的真实性。当时人们还有一个看法,以为真实的记录不算上乘的作品,不能打动读者,所以要修饰,要剪裁。就是好一些的报告文学作家也有这个毛病。
丁:当时对口述史学的了解,也不能说一点也没有,主要是没有意识到它的价值,这可能与我们这里长期的学术习惯有关,如重论轻史,以论代史等。当年唐德刚的《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已出版,也有作家读过,但很少有人意识到用这样的方法来影响自己的写作。
谢:刘海军最近在《博览群书》发表了一篇文章,讲了自己认识转变的过程。他说:“1997年,我的电脑里,已存储了三十余万字,按着最初的感觉和提纲,似乎接近尾声了,可这个时候,我发现行文方式出了问题,我将它写成了报告文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盛行的报告文学,曾因为将尘封的历史重新发掘出来,予以文学包装而大行其道,并不可避免地逐渐为商业化功利化所侵蚀。我显然没能避免那些缺陷,就像那个时期诸多的华而不实的作品一样,《束星北档案》成了‘文学作品’,而我也成为其中一个角色,到处是着意的创作、加工、描绘的痕迹,到处是‘我’的行踪……作为纪实作品或传记,需要做的应是:让历史述说历史,让主人述说主人。应是真实客观有凭有据的‘实证’。换句话说,它应是一个调查、分析报告,需要的是客观冷静的态度。如果需要有一些‘文学’色彩的话,也应该是的的确确在滚沸的思绪里浸过、煮过,浸透了作者情感的文字。当我真正明白这点,为时已晚,我只能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第一稿的隐患是致命的,不能修补,只能重来。”刘海军的转变是自觉的,所以他的成功并非偶然。
丁:回到口述史学,作为一种历史研究方法,其学科的创建一般追溯到上世纪四十年代。1948年,美国史学家A·内文斯建立了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一些中国近现代历史名人的口述传记,也是由这家机构完成的,如《顾维钧回忆录》、《何廉回忆录》、《蒋廷黻回忆录》。作为一种史学研究方法,最初的口述史学,比较多地在经济史、劳工史、社会史等学科中运用,特别是在广义的社会学研究中,口述史学已成为这个学科中运用最为普遍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至迟在上世纪80年代已经引进到中国大陆。问题是,为什么到了近几年,才引起读者格外的关注呢?
谢: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阅读风气和写作风气,这种时代精神的变化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社会原因。上世纪80年代是狂飚突进的乐观年代,现在则是一个沉思的年代。风气变了,人们对社会生活的观察方式也会变。现在的读者,不喜欢那种激情澎湃的宏大叙事,而欢迎扎扎实实的个案梳理。以朴实的语言说清事实真相,尊重和恢复历史的本来面貌,更能为读者所接受。一些作者,一些传媒,也开始调整表达方式,尽量多摆事实,少发议论。有人已经意识到,摆事实本身就是讲道理。在这样的背景下,报告文学被看淡,口述历史受关注,是很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