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2005年8月下旬,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中年画家刘宇廉的回顾展,名叫《西去九色鹿》,为时一周。现在,国内知道刘宇廉的恐怕不多,远远不能和同为上海人的陈逸飞相比。刘宇廉已经在1997年去世了,终年49岁。这个展览,不光展示了刘宇廉的代表作,还展示他的手稿,他和朋友的通信,他的大量生活照片和他出版的书。在上世纪70年代,他曾经拥有很多观众和读者。特别是“文革”结束后,他和李斌、陈宜民联合创作了《伤痕》和《枫》两本连环画,发行量高达上百万册,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
丁:我也看了这个画展,受到一种直击灵魂的感动。现在的美术展览,感动人的情况是不多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刘宇廉和李斌、陈宜民合作的连环画《张志新》。这部作品虽是约稿,但当时没能发表,没有获得和观众见面的机会。这回是第一次展出,准确地表达了张志新的精神历程,勇敢地展示了张志新死刑前喉管被割的景象。时间过去了20年多年,还是饱含着撞击人心的力量。我以为这部连环画可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时间的流逝并不会使它失去意义。
谢:我听说,三位作者为了创作《张志新》,专程到辽宁,到关押过张志新的监牢里现场调查,现场体验。了解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他们还从档案里看了张志新狱中的照片。照片不让翻拍,他们就当场速写。后来,刘宇廉画黄河,也深入到黄河两岸的农村,深入到贫苦的农民当中。这种创作精神,已经久违了。
丁:这部连环画的解说词也是刘宇廉写的,一开头就是:“人民的监狱里囚禁着人民的儿女,因为你,说出了勇敢的真理;民主的旗帜下扼杀了民主的声音,因为你,认清了虚伪的‘高举’。”这时,我感到作者不仅仅是一个画家,也是一个勇敢的思想者。许多观众走到这里都久久驻足。我听说,画展闭幕那天,张志新的妹妹张志勤和几个张志新当年的同学,专程赶去参观,和画家的姐姐、妹妹见面,激动得不得了。
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思想解放思潮,现在看来是一次伟大的思想启蒙。美术界和当时整个知识界是同步的。当过北大荒知青的刘宇廉,是思想解放潮流中的一个积极参与者。他用自己手中的画笔,站到了潮流的前列。他曾是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讴歌的主流追随者,这时已经成为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反思者。我们今天回头再看《张志新》这部作品,获得的已经不仅是思想史方面的意义,对艺术和时代关系的理解,也会有新的启示。
丁:也许,有人从艺术的角度分析,《张志新》或《伤痕》、《枫》这样的作品算不上阳春白雪,他们不过是用画笔代言,发出心中的呐喊,这样的作品只能算普及性的。刘宇廉后来旅居日本多年,在日本的创作越来越精致,也得过不少奖,有人也许认为那才叫艺术。美术方面我不是内行,我也尊重美术家在形式方面的各种尝试和探索。但我想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到了今天,美术家的眼界比当年开阔多了,经济条件也好多了,但现在的作品对社会生活却失去了那种发人深思的力量。鲁迅所说的那种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漓淋的鲜血的态度,在艺术家中也很少能够看到了。艺术的功能,似乎仅仅停留于生活的装饰。
谢:其实,这里有一个艺术家的良知问题。面对丰富的社会生活,艺术家的精神境界有多高,他们的作品能达到的历史深度就有多深。就这一点而论,当年“伤痕文学”和“伤痕美术”的精神品质,并没有过时。
丁:听说,刘宇廉的兄弟姐妹为了举办这个画展,前后努力七年之久,为筹资拿出了不惜砸锅卖铁的劲头。如果没有这些亲属的努力,《张志新》这部作品也可能永远地被遗忘了,湮没了。我认为,被遗忘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张志新》在今天展出引起的巨大共鸣,正说明了这个道理。因为,被遗忘的历史,往往并不是自然的淡忘,而是有意的遮蔽。良知和勇气,使我们面对被遮蔽的历史,能够保持清晰的判断。也许,这就是刘宇廉画展留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