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我现在基本上不读新诗,但当代人写的一些旧体诗却常常让我眼睛为之一亮。比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出的《邵燕祥诗抄·打油诗》就不错。随便举一例:“如仇嫉恶笔如椎,是所是兮非所非。天下主编多少个,一方方胜众须眉!”(《读〈名流社评〉赠方方》)方方女士主编《今日名流》已成历史,但邵先生的评价深得我心。
谢:邵先生当年以写新诗出名,现在很少写新诗了,反而旧体诗写得比较多。流沙河先生也是如此。
丁:新诗的传统不到百年,旧体诗词的传统上千年。旧诗言简意赅,往往人越上年纪,越喜欢这种形式。当然,旧体诗词格律很严,没有国学根底不容易掌握。胡耀邦晚年很想学旧体诗,也写了一些,李锐觉得格律上不太规范,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胡耀邦就不多写了。
谢:是否合辙押韵固然是个问题,但胡耀邦晚年的诗词在思想史上还是具有很高的价值。
丁:十年前,我们研究“文革”时期的民间思想时,就注意到旧体诗的思想史意义。虽然当时能看到的材料不是很多,但这个判断,我以为还是准确的。
谢:当时只注意到了陈寅恪等少数学者的诗。其实,在老辈学者中,旧体诗可能是他们表达思想情绪的一种主要方式。
丁:最近商务印书馆出了吴宓的两本诗集,许多诗中传达的情绪、思想,是以往文学史研究者所没有注意到的。特别是他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诗,传达了时代巨变中一个文人学者的思考,非常令人吃惊。我想以后写中国当代文学史,可能需要把旧体诗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因为在一个特殊的时代里,选择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表达思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谢:虽然进入白话文时代以后,旧体诗词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已处于边缘状态。不过这种文学形式,代表了典型的中国文化,特别能表现中国语言的特质,它的生命力并不因为新诗产生而死亡。
丁:半个世纪前,中国老辈文人学者中诗词修养好的并不少见。新一代学者文人中,也有喜欢这种形式的,但能够驾轻就熟者不多。
谢:改革开放初期,出版了一本《倾盖集》,是几个右派在特殊年代中抒发自己感情的作品,以聂绀弩为代表。后来聂绀弩的“三草”都出版了,圈内评价很高。还有李锐的《龙胆紫集》,是在秦城监狱里用紫药水写在马列著作空白处的诗,出版以后影响也很大。
丁:前几年,黄苗子、杨宪益、邵燕祥在广东就出过旧体诗合集《三家诗》,现在要找一本都很难了。我知道,许多人都把这样的书作为宝贝收藏。北京大学出版社新出的《大学新语文》中选了一组当代知识分子的旧体诗,向当代大学生推荐这方面的佳作,我觉得很有眼光。
谢:当代中国有许多特殊时期,旧体诗承担了知识分子真实思想表达载体的职能。以后旧体诗集的重要性,会越来越为研究者注意。比如在1957年,对于当时的政治运动,我们在公开的文学作品中很难听到不同的声音,但在旧体诗中却有。文津书店影印的《王锺翰手写甲丁日记》,就有一个这样的例子。1957年反右运动还没有完全结束,当时就有人对这场运动表示了自己的看法。王锺翰日记的记载是这样的:“是日收到一素不相识之袁洪铭自广东东莞(县城内迈豪街二巷二号十一月廿七日发)来信,自言返自香港,现任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月六十元。欲纂近三百年广东名家诗选,希供材料,附春阴二首:苔痕青上碧纱窗,燕掠残红故故斜,多少间愁春不管,半帘疏雨打梨花。耐尽春寒换袷衣,逢春忽又送春归,杨花似解离人恨,细雨东风不肯飞。并索《清史杂考》,拟不作答亦不寄书。”诗的寓意非常清楚。
丁:这两首诗比较含蓄。河南有一位杨一华先生,就直截了当了。你看他1958年写的《反右有感》:“百花齐放百家鸣,纳善从流剧可亲。谁识翻云覆雨手,一时才俊尽沉沦。”1959年写的《参观马桥乡高产亩产将达十八万斤粮田有感》:“信口雌黄夸短长,千斤棉与万斤粱。由来咳嗽成珠玉,泥土也能自化粮。”李锐后来读到这些诗,称赞他“扬善刺恶,褒贬分明”。
谢:清华大学的黄万里教授,在那个年代也写了不少诗。去年,总题为《治水吟草》的诗集已经收入赵诚编著的《追寻黄万里》,由书海出版社出版,内收《右冠残草》三十首,《治河咏怀》十五首,《忆旧感怀》二十七首,《漫游闲咏》二十九首。黄万里的诗词,既是重要的思想史资料,也是重要的科学技术史资料。
丁:还有李汝伦、熊鉴等人当年的诗词,在当代思想史上也应占有一席之地。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步峰主编的《诗词净土》一读。中国诗词方面的专业期刊和丛刊品种不少,在品位和风骨方面,这种最佳。
谢:我会多加注意。我想,把旧体诗列入当代思想史的基本史料来源,是我们应当具有的学术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