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历史课,如今在中国的学校里是冷门。中学文科学历史,是因为要应付高考,不学不行。大学生、研究生不愿意学历史专业,是因为就业门路不宽,历史系在文科考生中取不上分数最高的学生,是一个普遍的现实。最近我读了薛涌的一本新书《美国是如何培养精英的》,谈到美国越是精英的大学,学历史的越多,耶鲁的学生选历史专业的竟达15%左右,高居第一,政治学和经济学紧随其后。“教育给他们的是价值观念、社会理想、对未来的远见、对人类命运的关怀,而不是怎么在那里数钱。”而那些二三流的大学,学生更关心怎么赚钱,提出为什么要学习历史这些没用的东西?这种反差,耐人寻味。
谢:我们的历史教学,从中学开始,很少告诉学生观察历史的基本方法,只是让学生接受现成的知识和结论。这种教学,比较枯燥。也很难引导学生形成对未来的远见、对人类命运的关怀。
丁:就连知识有时候也是有问题的。比如说到“文革”时期,中国在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了一批重要成就,特别是国防尖端技术领域有几项重大突破。1966年5月9日,第一次含有热核材料的核试验成功;1966年10月27日第一枚核导弹发射试验成功;1967年6月17日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1969年9月23 日第一次地下核试验成功;1970年4月24日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成功;1970年12月26日第一艘核潜艇研制成功;1973年8月26日,第一台每秒百万次集成电路电子计算机研制成功;1975年11月28日,第一次回收发射的人造地球卫星成功。有人据此得出结论,“文革”是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最好的时期。
谢:其实,“文革”期间创造的科学技术成就有一个特点,就是参与研究的核心科学家,如王淦昌、邓稼先、王应睐他们,都有留学欧美的经历。科学研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科学家,对科学家来说,他们的科学训练来自何方是很关键的。如果光讲结果,不理会科学家的教育背景,是不客观的。文革时期出了成果是事实,源头远在“文革”之前也是事实。
丁:判断“文革”时的科学技术状况,不能光看国防领域的尖端项目。这些项目虽然有的也受过短期冲击,但基本上是受到特殊保护的。而其他领域的科学研究,无不受到严重干扰,甚至干脆停顿。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是“文革”年代的基本价值观。看历史不能简单化。观察历史的一个基本常识是,纸面上的文字要与发生过的事实相互对证才有意义,否则就要出笑话。
谢:培养学生的历史感,关键是学习观察历史的基本方法,学会比较,学会参照,学会质疑。
丁:二十多年前,我上大学读的是历史系。当时虽然学历史,却更喜欢看小说。原因之一,是当时的历史教科书太枯燥了,史学家的论著太乏味了,独立思考的东西基本见不到。想看有趣的书,只好到专业以外去寻找。而当时的小说,正是“伤痕文学”的高潮,颇具思想冲击力。后来,偶然读到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才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史学著作也可以写得兴味盎然。但马上又想:黄仁宇是旅居美国的华人史学家,我们这边的史学工作者,能写出这样有意思的著作吗?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中国大陆几代史学工作者,大都囿于统一的思维模式,以政治领导人的看法为结论,板着同一副老面孔,用同一种教训人的腔调面对读者,例外者凤毛麟角。随着思想解放的进程,史学界逐渐摆脱了教条的束缚,恢复了反思历史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尤其是近几年,出现了吴思等一批非学院派的史坛高手。他们的出现足以证明:把历史写活,不是司马迁等古代大师的专利,也不是黄仁宇、唐德刚等海外学者的专利,身居中国大陆的当代学者,也可以拥有同样的智慧和能力。
谢:反倒是没有受过史学专业训练的一些人有优势。他们没有课堂上被灌输格式化的教条,没有框框,也不受学院派行文规范的约束,完全是用自己的心灵和历史对话,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体会历史的风云变幻和前人的喜怒哀乐。他们也吸收别人的学说和理论,但是杂取各家,为我所用,而非顶礼膜拜,独尊一术。历史研究,说到底是今人对过去的理解的感悟。
丁:专业史学工作者近年也有人写出了好东西。比如人民大学的张鸣教授,最近出了一本读史随笔《历史的坏脾气》,我觉得就很发人思考。其中有一篇《曾经有过的高教大跃进》,讲的是1958年的荒唐事,特别值得学校里师生一读。一个国民对本国历史了解得越真实,他越容易对国家产生真实的情感,一个国家的历史越真实,说明这个国家的文明程度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