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家电视台约我去讨论选题。他们准备开辟一个栏目,叫口述历史。他们从文史类杂志上找了一些文章,其中有一篇介绍陆兰秀。我说,这个选题可以采访丁群先生。他离休前是江苏省电视台台长。平反冤假错案的年代担任苏州市委秘书长。直接参加了陆兰秀平反昭雪的工作。他还写过《陆兰秀传》一书,编辑了《陆兰秀狱中遗文》。我当时建议,还可以采访推动王申酉平反的施平先生,推动遇罗克平反的苏双碧先生,这都是口述历史的好题目。
谢:陆兰秀和张志新一样,是文革中被杀害的思想烈士,可惜她的事迹传播不广。
丁:陆兰秀生前是苏州市图书馆副馆长。她40年代参加革命,对共产党的历史有较多的了解。她从事过理论工作,读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这都促使她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产生怀疑。最初,她只是不满文革中的某些现象,比如批斗她所信任的领导干部,继而不赞成打倒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她曾经寄希望于毛泽东、林彪,想通过上书,向他们表达意见,由他们来纠正这些错误。但她的努力马上招来残酷的迫害。她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迫害不但没有吓退她思考的勇气,反而促使她的思考进一步深入。失去人身自由以后,她明确地提出,文革是历史倒退,是毁灭性的灾难,使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并冒死呼吁立即结束文革。当时清理阶级队伍如火如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轰轰烈烈,她都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她意识到中国之所以发生这样的灾难,问题出在最高领导人。她在一篇文章中说:“思想的禁锢,现代迷信的盛行,可能只是文化大革命的特殊产物。我相信,在文化大革命受到历史的审判之后,社会主义社会的自由度会有所扩大,人民独立思考问题的自由会得到尊重。”她寄希望于党内的其他领导人能够出来结束这场灾难。
谢:可以说,陆兰秀是对文革最早的批判者之一。可惜历史只给了她两年多一点的思考时间,从1968年表达独立的见解,到1970年7月4日便被枪毙了。她表达思想的时间太短了。
丁:丁群整理的《陆兰秀狱中遗文》我读过。这部书,包括了陆兰秀在狱中的全部日记、文章和审讯记录,这是一件具有开创性的工作。
谢: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因为独立思考而坐牢杀头的不止一个人。像遇罗克、张志新式的思想先驱,曾经出现过一批。在平反冤假错案的时候,国内报刊曾经报道过其中一些人的事迹。以后,他们留下的言论也曾得到或多或少的整理出版。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思想先驱者留下的文字和言论得到全面的整理和公开的出版。
丁:陆兰秀留下的这些文字和言论,绝大部分产生于牛棚和囚室。这是最没有思想自由和表达权利的环境。但她仍然顽强地表达,并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30年过去了,回头看这些文字,我一方面为陆兰秀的精神而感动,一方面为思想专制的血腥而震撼。
谢:思想自由是人的基本权利。保障公民的思想权利,是现代文明社会的基本标志。文化大革命期间,颁布了“公安六条”,表达思想可以致人死罪,并开动国家机器实施,使中国公民的思想自由受到空前的践踏。陆兰秀就是殉难者的一个代表。这种惨痛的历史教训,人们永远也不应该忘记。
丁:陆兰秀说,普罗米修斯把上帝带来的火偷给人间,受到了上帝的惩罚而终不悔;我非普罗米修斯,说出这些可能被认为大逆不道的话,受到人们的惩罚也是终不后悔的。今天看,陆兰秀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仅仅是一个开始,思考的深度和广度都不免受到环境的局限。长达十年文革,她仅仅经历了三年多,就被野蛮地杀害了。她没有来得及看到文革的全部过程和全部恶果,也没有来得及更加系统地挖掘文革的背景和原因。苏州不处于全国的政治思想中心,可以得到的信息有限;陆兰秀早早就被关进牛棚,失去人身自由,没有机会和志同道合者讨论交流。同时代的另外一些思想者,虽然处境也很艰难,但或者有交流切磋的机会,或者有较多的信息来源,因而产生了更见条理和深度的思想。
谢:如果在一个宽松自由的思想环境里,人们可以要求思想者的成果,更加精粹,更加深入,更加缜密,但考虑到陆兰秀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思考和表达,后人无权提出更多的苛求。她的每一点先知的思想闪光,都应当得到后人的珍视。
丁:是的,今天的读者,如果刻意批评她的历史局限很容易,指摘其他思想先驱的不足也很容易。但这样看待历史、分析问题不免给人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我们这个民族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独立思考的思想火花。我们应当善于珍惜,善于理解,这样才能薪火相传,点燃民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