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道人游梦
三千法律五千文,此梦分明警世人。
善恶两途还自取,死生祸福有来因。
天、地、人,谓之三才。天有日月星辰,风雨晦明。地有山岳草木,江河湖海,人有宫贵贫贱,贤愚寿夭。无地有阖辟,有昼夜,分阴阳。人身有生死,有梦觉,也分个阴阳。人在世上,享荣华富贵,受劳苦贫贱,碌碌一生,到头来一些也带不去,这不是个阳梦吗?常有人睡去,或病中,见这些生前做恶的人,在冥司受地狱苦楚,历历可据。这不是个阴梦吗?佛家说得好,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宋时有个苏东坡学士,他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如今世间的人若是肯做好人,依了圣贤的说活,富贵贫贱,都是安享实受的,便不是梦了。还去分什么阴阳梦哩?待俺先比个故事。
古时梁武帝有个元后,天性恶妒,但闻得宫中笼幸怀孕的,即便杀了。因此不寿,粹然薨逝。一日梁武帝梦见元后哭诉道:“妾困杀害后宫多命,玉皇罚妾为鼋,整日吃些江本,饥饿甚苦。倘若我皇怜念夫妇之情,望乞降旨超度,明日江边,看头上有玉钗印的,便是妾了。”武帝极信因果的,当时殡殓,有玉钗印插在元后髻发上以为信。武帝特幸江边,果然见一个大鼋露出头在水面上,有白印像玉钗一般,见了武帝有哀泣之状。武帝命力士取来,放在御苑龙池中,造忏追荐。武帝又梦见元后叩头谢道:“妾蒙我皇超度,已得受生了。”武帝便施忏一藏在人间。
我朝正德初年间,苏州有个徐文敏公,讳缙,是个翰林院编修。一日梦游到一处山谷口,走进去觉得地形渐渐低下,忽见面前一座石碑坊上有三个金字,写着“鄷都界”。文敏公惊惶道:“不是世间了!”踅转身从旧路,遇见一个青衣女子,提着筐篮走来。文敏公偷眼瞧他,乃是二十年前的亡婢,叫做榴花。这女子也着惊问道:“官人如何到此?”文敏公道:“我已中进士翰林官了。奉册封差公干完了往南去,遇风阻在此,不意误入冥中来。你在此做什么?”看这女子容貌与少年一般。榴花道:“我嫁了一个判官为妻,日逐来送饭,不期遇了官人。”少顷,那判官持着公案簿出来,怪妻子道:“你与何人交谈?”榴花道:“他是我的旧主人徐公,奉钦差封王,阻风误到此处,哪得不叙旧?”判官便向前作个揖,知道是徐缙文敏公,要看自己的禄命如何。判官道:“相公后边官至吏部侍郎,不及拜相。不消看簿。”文敏公问道:“我既到此,可得见阎罗壬问冥中事吗?”判官道:“既有意,如何不可。要具十个帖通姓名,待我相通。”判官就取出十张白纸,叫文敏公亲写官衔、姓名,就像人间参谒礼数。判官将要引去,榴花看着文敏公说道:“茶来,即传递与左右从人,切莫要尝。”文敏公答应道:“晓得。”到一所大宫殿,甲士守卫,甚是严谨。投进名帖,有两个吏典开西院门出来迎接,引文敏公从西阶上。九王披衮龙袍,戴冕旒,次第降下东阶,却是人间宾主礼一般。东西列坐。文敏公坐东向西,九王坐西向东。茶来,文敏传递去了,便问道:“常见人间塑十殿王,今日如何缺一位?”九王答道:“天帝使某等,每日更番一殿,察人间善恶。往来南赡部洲大明国中,因此不在。”文敏公又问道:“阳世尚贪利,喜奔竞,阿附成风,黄金为政。不知地府亦如是吗?”九王答道:“冥中若同阳世,何以握生死之权?是那金箔锭、色纸段,都是饿鬼所须,正直神明不借此。”文敏公又问:“僧道功德有益吗?”九王答道:“无益。只是礼拜。梁皇宝忏为最胜,亡者一闻忏言,便超度去了。”文敏公又问道:“此来可得一观地狱吗?”九王答道:“可观。未免惊恐。”文敏公强要看去,便引到监门,都用青石砌成,就如人间敌台一般。只是陷下低洼的,上筑雉垛,离峻拂天。哄狱卒两个拽开石门,中有炎火直飞出来,烈焰赫赫,光照数丈。文敏公大惊走避,急叫闭门。九工道:“这是无间狱。”说罢便回到西院,谢辞而出。醒来在舟中卧榻间。清晨亲自记其事。
常熟县有个徐思省,在万历三十年上,梦见被两个穿青衣的人捉去,约走四五里地,都是漆黑的。到了一个水潭边,才有些天光漏出。走进去,只见城门殿宇,金碧焊煌。徐思省便问这两个人道;“什么衙门?”答道:“阎罗天子住的。”这两人引徐思省到殿前阶下跪着,伏倒不敢仰视。殿上便传道:“用刑!”有十数个牛头夜叉,押到一个大车轮上,周围都架着刀剑,先有反绑三十二人,又增徐思省一个。只见四个狱卒,双长枪插在四角。团栾磨转,身子都在刀尖上划过,不胜痛楚,骨肉削落。少顷放起,又报道监侯,便进了一座大城,牌额上写着“虎头城”,四围都是铁栅。中有四百多人,徐思省问道:“何时出去?”众人都笑道:“我们在这里,不知岁月。你才来便想出头日子!”徐思省道:“吾父母妻子,都不曾知道,如何到这里!”说罢大哭。只见铁栅之外,有若干的男女,穿白衣巾帽,就是人间服饰,往来走动。徐思省私问众人道:“他们如何不监侯?”众人道:“他们在阳间,持斋念佛的人,哪里有罪。不久就托生好处了。”徐思省正自嗟叹,忽有插花李王打此经过,见了徐思省就问他如何在这里,便道:“你家三世供养我在家庙,香火不断,我如何不救你!”便扯着徐思省出来。把门的不肯,李王便叱喝放他出来。李王叫徐思省立到殿门外。李王进殿,即便出来道:“免了,放你还世间,还有十七年阳寿。你当勤心向善。”又与他一道符,原叫捉他那二人送归。到水潭边,推徐思省下去,便醒了,睡在床上。因此全家奉佛持斋。到万历十八年二月十七日死,却好十七年。
话说如今又有个长安道人,往时以风鉴,做个相士,游遍江湖,在京师里救拨魏太监在患难中,原看他是个煞星,指望化他做好人,唾手赠了他一百两银子,医好了疮毒,扶持进身,自家径到终南山修真去三十年,便得道。有些仙术。不想那魏贼小人得志,虎噬狼贪,杀害了若干忠臣义士。这道人来点醒他,那魏贼恐怕道人辱没,要即时打死。被这道人,当着三公、八座、九卿、两衙门面前哨骂了一顿,拂然腾空而去。后来知道魏贼虽然自尽,朝廷还要重处哩。道人便到阜丘县来看他剐,不在话下。
且说这魏、崔二贼,先自一齐缢死,还要看王法上岂容他全尸否。旨下,催着九卿、三法司、两衙门会同议拟。拘提魏良卿、侯国兴、崔铎,各招前情,明白道:
会看得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况刀锯之余没乎!魏忠贤挟先帝宠灵,箝制中外,交结客氏,睥睨宫闱。其大者如嗔怒张国纪,则立枷而杀数命。且连纵鹰犬,必动摇乎大内。私憾成妃、裕妃,则矫诏而革封御,至摧抑难堪,竟甘心于非命!且夫不知上有君父矣,其于臣僚何有?于是言官死仗,大臣死狱,守臣死于市曹。缇骑四出,道路惊魂。告密一开,都民重足。生祠遍海内,半割素王之宫;谀颂满公事,如同新莽之世。至尊在上,而自命上公;开国何勋,而数分茅土!尚嗾无耻之秽侯,铁骈九命;迭出心腹之内党,遍踞雄边。至于出入禁门,陈兵自卫;战马死士,充满私家。此则路人皆知司马昭之心。蓄谋非指鹿之下者也。天讨首加寸磔为快。
客氏妖蟆食月,翼虎生风。辇上声息必闻,禁中摇手相戒。使国母常怀乎忧愤,致二妃久抱乎沉冤。且先帝弥留之旦,诈传荫子,尚以一为嫌,私藏见籍之赃。绝代奇珍,皆出尚方之积。通天是罪,盗国难容。
崔呈秀则人类鸱鸮,衣冠狗彘。谁无母子,而金绯蟒玉,忍不奔丧!自有亲父,而婢膝奴颜,作阉干子。握中枢而推弟总镇,兵柄尽出其家门;位司马而仍总兰台,立威欲箝乎言路。睚眦之仇必报,威福之焰日熏。总宪夙仇近为池中之鬼,铨郎乍吓惊悬粱上之缳。凡逆竖之屠戮士绅,背本犯之预谋帷幄。选娼挟妓,歌舞达于朝昏;鬻爵卖官,黄金高于北斗。假山冰泮,游釜魂销。虽已幽快于鬼诛,仍当明章于国法。
崇帧元年正月二十六日奉圣旨:“览奏,既合议明确。着行原籍抚按,魏忠贤于河间府戮尸凌迟。崔呈秀于蓟州斩首。其客氏身尸亦着查出,斩首示众。”
说这道人在阜丘县,只见许多官兵来,发掘魏贼尸首。是时十一月,极冷的时侯,只用芦席卷埋。开看时,这魏贼竟像新死的一般。那李朝钦的尸首,都腐烂。只剩得骨殖了。一行人等个个惊奇道:“真是恶人,死过两三个月,还是这样凶狠狠的,皮肉不动些儿哩?”这道人在旁边插个嘴道:“这是魏太监的罪恶滔天,天地不容他全尸的。鬼神看守,待朝廷尽法。只看这李太监没罪的,使消化了。”官兵们抬魏贼尸首到河间府去。道人便相随观看用刑。只见三座厂,中间是抚、按坐的,东边是兵道、守备,西边是府、县官。都守着大红袍。四围摆站兵马,法场上中间放着死尸,左首放着筐篮本桶,右首生着火盆烙铁。国法凌迟,要剐三千六百刀。刽子手割一刀,监刑指挥报一刀。魏贼虽死,法律不饶,每割一刀用火烙烫焦不流血,再下刀。肉尽了,刮骨凑成刀数。这零肉碎骨。盛在筐篮,撇去旷野中叹猪狗。首级装入木桶,号令城门。魏贼尸首,因此不烂,正待天刑,是这样处他才尽法哩。道人便随到旷野去处,这恶肉果然狗彘也不吃的,烂为灰土,与人千脚万步践踏无影。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道人看罢,仍归终南山去,茅庵里打坐,入定时,便梦游地府去。不知梦里见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忠魂历对
话说这道人梦见两个人,即如官府中的公差一般行径,口里道:“师父,我奉杨都爷的钧旨。来唤你说话。”道人说:“我在此修真养性,三十年,与世间隔别了。有哪个杨都爷,唤我做什么?”两个人道:“师父,你已曾得道气的了,过去未来事,你是未卜先知的。俺杨都爷是个大忠臣,正直为神。他有意来唤你,自然有件事儿,立刻要去的。”
这道人便随着二人走,杳杳冥冥,都是幽静僻野所在,约有五六里,远远望见有城市,渐渐近来,人烟房舍,与世间无异。走进城不多路,便见有所大衙门,周围一带红墙。两扇红门,有铜兽环,闭着。上有牌额,是“都天院”三个大金字。把门的戴盔披甲,执着金瓜钺斧。两对将军站在东西两旁。许多的文武官伺侯开门。这两人押着道人,一堆儿坐在东栅栏门外石槛儿上。道人瞧那些人,三三五五,有告状的、投文的,也有锁押犯人解审的,又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道人想着:“这是个阴司了。我有何罪,也弄在这里缠帐!”要把平日间这些法术来使,几通符咒,一个字也记不起了。心里便觉着忙,忖道:“我如何得脱?”
只见有个吏典,手里拿个帖儿道:“左都爷因与新任各位爷议事。要请杨都爷会议,相烦传鼓通报。”守门的道:“若是别衙门,是不敢传鼓的。左都爷与俺老爷最相厚的,便和你传进去。”击鼓一下,里面出来传帖进去,少顷回报道:“拜上左老爷,就来也。”又挨了半个时辰,里面传板,外边喝号,三通才开门。这两人对着道人说:“我们的事,直要待堂事毕了,才好见哩。”
道人站在门上看。先是许多文武官进去相见,挨次发牌投文,随解犯人听审。一会儿都发出来了。这两人便带道人同见,跪在丹墀下。只听得堂上分付道:“可带到左都爷那里来伺候。”这两个人依旧带着这个道人出了衙门。只见里面喝道出来,传说老爷拜左都爷去。这道人随在轿子后边,偷眼瞧见,就是杨涟。“这左都爷想必是左光斗了。这两个都被魏忠贤害死的,却与我无干。如何叫我来?我如今修道要超出三界的,难道倒落在这里?”自想与心无愧,便见他们,看他有何话说。只见杨都爷到了衙门前,左都爷出来迎接进去。就有许多的官,都穿着锦绣,有蓝袍的、绿袍的,有束着银带的、金带的,一齐下阶来相迎,到堂上拜揖过,便分付掩门。
这两人押着道人在门首伺侯。但听人纷纷地说道:“上帝传下敕旨,把魏忠贤一班奸臣这件公案,先要经这里左都爷、杨都爷、新任各位老爷会议过,才送到阎罗王殿下勘问哩。”
侯了半日,有个人挑着担来,是卖汤饼的,歇住在栅栏门外,在人丛里钻过来,对道人唱个喏,叫声:“老师父,如何在这里?”道人看他是北京城里都城隍庙前开糕饼铺的邹小四。道人想着:“我在京师行道时看见他死的,许久还在这里。”便问道:“你是邹家小四哥?”那人答应道:“正是”。便去端一盏汤四个饼来,说道:“师父不忘旧爱,到我家去走走,先请吃些点心儿。”这道人修得有功的了,心里明白,如何肯吃这迷魂汤。便回言道:“俺久不吃烟火食了,生受你拿去。”这邹小四听了这句话,就知他有道气的,不敢迷缠了。便笑道:“师父,你后日白日升天,千万脚上带着小四去。”倏忽不见了。
道人回过头来,又见这衙门开了。跑出个人来,唤着人进来。这衙门就与都天院一般。只见上边坐着十七员官,十七座案桌,都是锦缎红围,上边摆着朱墨笔砚,文书簿册。道人到这所在,虽是着迷了,毕竟眼还清净些。一看时,都是枉死在魏、崔手里的。只听得上边喝道:“妖道!你知罪吗?”道人回言道:“小道一生不曾做亏心事,且是在终南山修道三十年,草衣木食,久绝腥膻,朝夕炼丹,不预人事,哪得有罪来?”上边又说道:“你三十年前事,想一想着。”道人回言道:“三十年前,只是周济了魏忠贤。这是小道的慈心,见他患难中,救他性命。不是小道存私,又不是助他为恶。如何见小道的罪?”上边说:“魏忠贤是个妖孽,偷生在世间。下界司寮之神奏闻上帝,已摄他魂。落了镬汤地狱,满身炮烂,将死了。哪个要你助他银钱医治,后来被他作祸七年。扰乱朝政,杀害忠良。你抬起头来看!”只见:
吏部尚书赵南星老爷
都察院都御史左光斗老爷
都察院都御史杨涟老爷
工部郎中万燝老爷
吏科给事中魏大中老爷
礼科给事中周朝瑞老爷
河南道御史袁化中老爷
刑部郎中顾大章老爷
都察院佥都御史周起元老爷
都察院右都御史高攀龙老爷
翰林院左谕德缪昌期老爷
吏部郎中周顺昌老爷
福建道御史李应升老爷
福建道御史周宗建老爷
云南道御史黄尊素老爷
扬州府太守刘铎老爷
吏部郎中苏继欧老爷
道人一一看过,使稽首道:“各位老爷,尽忠报国,至诚为神。”上边说道:“我们都是被魏忠贤杀害,这却不是你所救不得其人之罪吗?”道人回言道:“那时小道也相他是个异类,要化他做个好人。以此倾囊相赠。再三叮瞩他:为人要忠厚,作事要谨慎。岂料这恶孽,兽心人面,背义忘恩。都天爷爷这几年文曲星韬晦,以致斯文遭此厄运。一班恶孽聚生中国,结党为奸,杀人媚人。日则衣冠文物,夜来露出本相。吸人血髓,也不止魏、崔二人。他们一个个来也,把业镜一照,一个个形状心肠都见了。小道当时肉眼不识,错误了。各位老爷垂念,小道这点念头要好的。且又清斋修道多年。这不知人的罪,求宽恕我出家人。”众官长一齐道:“你原无过失,也无罪业。他们这些恶孽,如今渐次都要勾摄来了。魏忠贤、客氏、崔呈秀、田尔耕先监侯在此,待这些心腹党羽早晚齐了,我们奉上帝敕旨看问。你且在这里看他们随地狱的行径。就是汪直、王振、刘瑾业报,还在这里受罪。你去遍处一游,放你回去,传与阳间,要做好人。但是施恩荐举,必须得人。切不可滥与。”原差二人押去十八重地狱看来。正是:
恩施滥与非为德,悔恨当时不识人。
不知这道人看去如何景象,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阴报不爽
话说这道人,本是为好反成歉,也缠在地府,说这葛藤话。自悔道:“我如今心是死灰了,哪管他业报的事。羁縻我在这里,没奈何,叫做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一时间被他摄来,便到处一看,好去人间说鬼话。且待我把魏忠贤奚落他一顿,出些气。料我土木形骸,不得染些业障。”展着个念头,做成一首偈道:
诸恶从心生,境亦从心灭。
缘境俱欲空,因果不可拨。
却说这两个人,相随一刻也不离。看见这道人做成了偈子,便拾起石灰一块,递与他写在墙上。顿觉眼前大明亮起来。像个有日色照的,鼻子边闻得有异香,暗暗飘来。只见几个童男童女,执着长幡宝幢,引着一尊罗汉来,道人便问这两人道:“这位师父是何人,有这等幡幢男女拥护?”两人道:“这是大明国里一位祖师,叫做达观。当初万历年间被人诬害,死于狱中。他已曾成道的了。因遭这无辜磨难,得做菩萨。但是地狱中罪重,永劫不得超生的,奉西天佛旨来,经由一次,便得度脱。上帝敕为转轮大师。”道人胸中忽然开豁,慌忙去跪在祖师面前。祖师道:“你在玄门。正果将成。为此一片热心肠,招揽闲是非。虽然暂留你在这个所在,亦是一番识见工夫。”道人又稽首道:“弟子尘迷,六根不净,所以致此。愿闻大师慈教。”祖师执着拂子道;
忏悔精勤,罪根自灭。
罪根既灭,福慧自生。
言下道人顿悟,稽首谢道:“多蒙大师指迷,得悟佛法广大圆通。弟子乞请大师引拨,愿随法驾,遍观地狱。大师肯相客吗?”祖师点头道:“随去便是。”这道人跟着祖师去。只见青石造成方城一座,却像井形。两个鬼卒拽开铁门,内又有第一层门,上画大虎头,张牙露爪。人都从虎口出入。周围都是铁栅栏。砉一声都开了,无数的披头散发赤身露体罪囚,跪倒在地,哭啼啼哀求道:“西天祖师,大慈悲,救度众生则个。”只管磕头下拜。观达祖师便一一把杨枝洒着净水,又把锡杖画地。这些饿鬼罪囚,个个就是饮了一点甘露,觉得清爽,狱中秽气消散,香烟环绕,幡带飘扬。只见魏忠贤扭着崔呈秀对着道人说:“万事都是呈秀之过,与咱无干。”道人喝道:“咄!你这瞒心昧己的贼,难道他进得大内去的?裕妃娘娘也是他逼死的?内库宝藏也是他盗去的?夺袁崇焕的血战大功,诬武长春是奸细,杀辽民假报功勋,封公、封侯、封伯,是谁的子孙哩?逆贼!朝廷哪些儿亏负你来?总是崔呈秀撺掇,你没有贪心,不听他说就罢了。他是倚你的威势,在西天祖师面前还说这话!”祖师道:“你还不曾受罪,欺心原在魏忠贤一党,都是永堕地狱的。但迟早不同。”道人打个问讯道:“弟子参叩大帅,言下作恶一般,如何迟早?”祖师道:“如今现在地狱者,他的祖宗阴德已报,本身恶贯已满。其未来者,他的祖宗德报未尽,本身恶业未盈。此辈贪迷,阳世多活一日,阴府记罪一日。”魏忠贤、崔呈秀听了祖师说话,就软瘫在地上,磕头道:“恳乞西天祖师,发大慈悲,赐一首偈言,待罪人早晚持诵。”祖师不睬他。道人便指着魏忠贤道:“你适才面欺祖师,哪里有什偈言。待俺做一首则你罢。你听我道来:
昔日将钱救汝身,今朝累我是何因?
畜生有义人无义,宁度畜生不度人!
达观祖师道:“他今后千磨万折,永堕苦劫,不必絮烦了。”道人随着祖师转过一处,东西两廊有十八重门。
进第一重门,只见汤池百沸煎滚。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八热地狱。众生为欲火所煎,多犯奸淫,当受此报。”
进第二重门,只见刀山剑树密布。道入便问何名。鬼卒道:“是刀山地狱。众生为恣口肥鲜,多犯杀生,当受此报。”
进第三重门,只见阴寒滴水点冻。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寒冰地狱。众生为轻义重财,多犯悭吝,当受此报。”
进第四重门,只见沙石熔铜灌铁。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铁丸地狱。众生为造谋杀人。多犯强横,当受此报。”
进第五重门,只见铁柱斧索摆列。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锯解地狱。众生为好勇成仇,多犯结怨。当受此报。”
进第六重门,只见漆黑无些光影。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黑暗地狱。众生为明瞒暗骗,多犯奸诈。当受此报。”
进第七重门,只见钩钳犁耕铺设。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拔舌地狱。众生为横生口舌,多犯骂詈。当受此报。”
进第八重门。只见猛火炎烧闪烁。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火烧地狱。众生为损人利己,多犯嗔怒。当受此报。”
进第九重门,只见合山大石镇压。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阿鼻地狱。众生为谤佛毁经,多犯五逆。当受此报。”
进第十重门,只见舂臼杵磨等件。道人便问何名。鬼卒道:“是齑粉池狱。众生为奸淫妒悍,多犯阴谋,当受此报。”
祖师道:“其余都是女狱了,不消看去。”只听得十八层之下,大叫号哭。道人稽首道:“恐有冤情,求大师垂念。”祖师笑道:“到此处,并无冤情。”锡杖一指,平地裂开,看下去,只见三个蓬头泥面罪囚,大青石压住。口口声声叫苦道:“在此受罪多年,西天祖师发个大慈悲超度,愿受轮回去。万恳大菩萨神力救拨。”祖师把拂子指着下边叫道:“汪直、王振、刘瑾,你三个孽畜,你知道痛苦,难道别人不知痛苦的!你要那性命,难道别人不要性命的!你一个人害了无数的人,阎王殿上逐个记得明白。逐个报还。业彰,你说愿受轮回,言何容易。你在阳间造恶太重,孽报未尽,永不得受生人道。只千变万转,堕入畜生道。便是你个出头日子。如今有个魏忠贤、客氏、崔呈秀一班逆党,来与你做伴。他们的罪业更重。你且守着。”道人看来,毛骨悚然。原来地狱如此苦楚,我想世上作恶的人,享用不多时,何知地下受罪的鬼,懊悔无了日。子孙如何晓得!道人稽首:“愿西天大师,善发慈悲,救度群迷则个。”祖师说道:“千圣证道,俱发大弘誓愿。众生普度,不尽誓,不自证菩提。争奈罪业难尽,地狱不空,佛亦无如之何。待我回西天,细将地狱诸苦楚,当禀过如来,大转法轮,使地狱众生,少苏苦报。我去也。”道人拜谢道:“多蒙大师恩诲。又引见此处,种种地狱冤业恶障,弟子得一番识见。但不知弟子后来,可得证果入道?大师慧力提携,愿随法驾归西。图报洪恩。”又拜下去。抬起头来,忽然不见。只有这两个人在面前。道人便问这两个人道:“西天祖师哪里去了?”这二人道:“他是祖师,从空而来,从空而去。”这二人又对着道人说:“毕竟是你们出家人有好处,却好遇着转轮大师来,随他去看得好。这魏忠贤又被老师父奚落了一顿。”道人说:“他负累我,后日还要说他哩。”正是那:
阎君怒目折万灵,菩萨低眉悲六道。
不知魏党在地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地狱惨凄
话说道人梦中见魏、崔在地狱里,候着这些干儿子和那许多的心腹来,一齐勘问,日逐被那鬼卒敲打不过,甚是恼恨。魏忠贤对着崔呈秀道:“我二人同做事,同日死,如今也同受罪,只指望西天祖师救度,倒被这道人当着祖师面前,数我的过恶。又吃他笑骂一顿。咱当初原不想弄出这等大事来。崔呈秀,这都是你作成我的。我如今要在阳间做一只狗也不能够了。咱又听得说汪直、王振、刘瑾的业报未尽,至今还压在地狱底头哩。我们的罪业,又不小似他的。叫我如何是好?唉!我魏忠贤半生贫穷,及至身荣,道是可以常保的,其实存心惨刻了些,不及七年,就坏事到此地位。我想前日的富贵,竟为虚梦。今日苦楚,倒是实受的。呈秀,呈秀!你前日能言能语,今日无言无语,苏、张的舌头,孙、吴的智谋都到哪里去了?可恨我这一党,难道只犯我和你两个抵当?他们还在阳间受用,这也气不过他。”崔呈秀道:“阎王自然有个主意。只在迟速之间。”魏忠贤道:“只怕他们这些虎彪,迁善改过,或者也准折了吗?”崔呈秀道:“俺昨日为他们题四句道:“虎狼生性应难改,富贵迷人不自由。堕马前头还堕马,沉舟侧畔又沉舟。’”崔呈秀吟罢又说道:“昨日押这道人来的鬼卒说,他们已经朝廷处分,重则枭斩,轻则发在烟瘴地面充军。待俺面诉阎罗天子,勾他们来对理便是。”
两人正说话之间,只见两个鬼卒,一个蓝面,一个紫面,拿着铁枷、铁镣、铁鞭、铁索来道:“魏忠贤、崔呈秀,你知道吗?”魏、崔道:“这个所在,没个亲人见面,整日幽闭在此,哪知道外边的事。大哥你可说与我们知道。”那蓝面的鬼卒道:“说来惊吓坏了你。上帝传下敕旨,把你们一党,先要经由杨都爷、左都爷共十七位老爷会议过,备文书转送到阎罗天子勘问。你们的罪业重大,不是散手散脚的,请上了刑具。”把这魏忠贤、崔呈秀上起枷镣。又把铁索锁着在铁柱上。这两个鬼卒便乒乒乓乓打紧这枷镣。魏、崔二犯道:“求放宽些。”那两个鬼卒道:“你们在阳间,放宽了哪个哩?亏你把这些忠臣无辜地差校尉去扭解来。你二人把心头摸一摸看。前日他们的性命在你们手里,今日你们的业报,也在他们手里。”魏、崔二犯道:“大哥,你须留些情吗。”紫面鬼卒道:“你们当初留情与哪个哩?”蓝面鬼卒道:“我们拿施刑的鞭来,一发打了,完这一套的刑法。”魏、崔二犯道:“大哥,咱们是阳间大臣,你须是请了一道阎罗天子旨来,才打得我哩。”紫面鬼卒道:“逆贼,你在阳间杀贵妃、杀忠臣、杀义士、杀良民,你何曾请明天子旨来?难道我打也打不得你的?”蓝面鬼卒道:“旧规打六十,我们便加五,奉承他再加三十下。”紫面鬼卒道:“这是依照你们在阳间放债,要加五利钱的。”魏、崔二犯道:“哪里有这个例吗。”蓝面鬼卒道:“你当初叫镇抚司许显纯这样打忠臣,有例没例的吗?你是私打,我也是私打。”紫面鬼卒道:“打便是,如何与他斗口。”
打到六十下,魏忠贤哀告道:“大哥,俺受不起了。可怜我身子也是肉做的,不是铁铸的。”蓝面鬼卒道:“难道这些忠臣的身于,是铁铸的?”崔呈秀道:“饶得一下,也是好的。”紫面鬼卒道:“你当初肯饶人一下吗?抓善良来,又要吃打,又县罚赎,经着你,把身家性命一时都丧了。你二人看,我这鞭子叫什么名色?是个无情棒,专打恶人的。一不要钱,二不存私,三不枉人。”魏、崔道:“咱二人家里金银宝贝,实是多多的。只是一些也带不来。子孙也是有的,哪个肯来顾我!”蓝面鬼卒道:“你既晓得带不来,又顾不得你,如何做这样恶人?谋人财、杀人命,既封侯、又封公。”正说得好,蓦地外边传来殿上点鬼卒,要差到大明国里去,拿这起漏网的魏党哩。快去点名。这两个鬼卒忙忙地去了。魏、崔二犯道:“我们先作恶,我们先受罪。待他们来,慢慢地说苦。”崔呈秀道:“痛苦难熬,待俺胡诌一首警世的话来,以诫后人则个:
业重难辞苦,金多不铸身。
生前能作善,地狱有何人。”
魏忠贤道:“咱被他又打得重些,忍痛不过,咱也唱一只《耍孩儿》散心则个:
地狱里,难自支,史书骂,没了期。思量衣食能消几,看来为善终须济。到底行凶必受亏,追悔也,今何及。只落得一身狼狈,两泪波澌。”
崔呈秀又叹道:“生前尽着力量,无所不为,今日受此苦楚,我想好痴。苦挣富贵为儿孙,如今有儿孙,全没用处。哪里替得我。”魏忠贤道:“我的儿孙又在哪里?”正是:
善恶由人不自省,于今受罪悔应迟。
不知明日如何会议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奸雄互辨
话说这道人,梦做干证。这两个随他的鬼卒说道:“今日杨都爷会同各位老爷勘议,带出魏忠贤三名来,要老师父去瞧个下落哩。”道人说:“这桩公案,不独魏、崔两人。加何会议得?”两个鬼卒道:“虽是阳间做事,阴司纤毫都晓得的。但是主谋是罪重,众人都是倚着魏忠贤做事。有几个未到的,如今摄他魂来对理。”道人问:“明日是哪几个问官?”二人道:“杨、左二位,是都天大王,主其事。众位因本心忠孝,上帝怜这几位爷未尽其志,一同在此勘问过了魏忠贤等,仍复降生南赡部洲大明国里。如今正是中兴太平时节,要他们一班仙宫去,辅佐天下,君明臣良,共做一朝盛事。世世科第,为贤臣孝子,各还其本宗。”道人说:“天道至公,报得这样厚哩。”两人道:“我与老师父去看来。”
三个人同走到天都院前,只见人众挤杂,都说众老爷会议魏太监的这件事哩。道人在大门首观看,只见各位问官都来,轿伞鲜明,人役齐整,传鼓通报,即便开门。左都爷出来迎接进去,升堂上座中间。杨都爷、左都爷、各位都爷左右朝南一排坐定。上边传道:“带魏忠贤、崔呈秀、客氏一起犯人进来。”这三名都是铁枷、铁镣、铁锁的,其余只是囚服,都跪在丹墀里。上边各公案上都有一本册籍,正在那里翻阅。只见从空白云一朵,有个仙女下来。上边各官都站起。那仙女道:“天妃娘娘有敕旨,客氏一案,会议明白。”众官接懿旨道:“是。”仙女乘云去了。上边传道:“阶下众犯肃静,听吾言: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上边传谕道:“各人竟自认罪,不许强辩。第一件裕妃娘娘怀着龙孕,如何逼她把绢来绞死?”魏忠贤道:“这是客氏妒忌裕妃有身,叫犯人帮她动手是实。”上边道:“无辜杀主母,可是帮得的吗?”客氏道:“都天爷爷,这是魏忠贤要我传递里边消息,他造谋来谄媚我的。”上边道:“这是同谋。客氏是一妇人,未必有此辣手,非魏忠贤不能杀人。魏忠贤造谋是实,比客氏加一等。”
又见外边二个素服角带的官进来,手里执着一个筒帖,跪下禀道:“都天监王公公,致意各位爷。魏忠贤一案会议明白。”上边道:“拜上王公公,领命了。你去吧。”上边便问魏忠贤道:“王安他是个赤心报国,竭力尽忠的三朝老臣。你要弄权,如何杀他在南海子?这怎么说?”魏忠贤只是磕头不辩。
杨都爷道:“我论你二十四罪,有哪一件诬蔑了你?我们六七个都是鲠直的,系朝廷耳目大臣,有何罪?生扭做一大案,被人严刑打死!”魏忠贤道:“犯人原不识一个宇的,都是他们弄笔头的来献诌,又要公报私仇,罗织成的。”上边道:“你不弄权,他们也不阿附你。”
工部万爷道:“我为陵工之用,请内府废铜铸钱协助,如何你阴嘱校尉打死我?又叫人满身锥我,流血痛死!”魏忠贤不敢辩。
给事中魏爷、袁爷,御史周爷、刑部顾爷齐道:“我们论你,一字不虚。你便把我们一网打尽。”魏给事咬牙恨道:“逆贼好狠,也来见我吗!”魏忠贤带着铁枷只是磕头,再不啧声。
巡抚周爷道:“我这一案六七人,平空造谎,被你打死。怎么说!”魏忠贤道:“这是李实要谄媚犯人,是他上的本。”上边道:“逆贼你欺哪个!这都是你的线索。上本是他。矫旨是你。”
翰林缪爷道:“我便代杨都爷做本稿。逆贼你那时肯悔过自新,也不失为好人。何得造此恶业!”
吏部周爷道:“我非言官,不能上疏论你,因此我觌面规谏你几次。逆贼你反把忠言当恶言。”
御虫周爷、李爷、黄爷道:“我们论你有何差处?都受你千敲万打,死于狱底!”
魏忠贤道:“各位爷鉴谅。都是这些干儿子要来硬做个心腹,今日来造谋,明日来献计。说但是有奏章论过祖爷的,都要了他的性命,便箝住人的口,再没人敢来说了。定罪是刑部衙门官,打死是镇抚司许显纯。他们是杀人媚人,与犯人无干。”
太守刘爷道:“我是写把诗扇,便讥诮你,何至斩首?”魏忠贤道:“这是张体乾、谷应祥罗织成狱、刑部引律拟罪。”上边道:“逆贼!这都是你的鹰犬,提笼在你手里,随你指使的。”魏忠贤理屈词穷,不敢辩了。
都院高爷道:“崔呈秀,你在淮扬贪污杀人,我论你,哪些儿差了?便要杀我!”吏都苏爷道:“崔呈秀,我便在人面前说你过恶,何至于死?逼我自缢!我有何得罪于朝廷。你串同魏忠贤,要矫旨把我家产籍没,妻子遣戍吗!”崔呈秀道:“苏爷就骂呈秀,呈秀何以知之?都是这个献诌媚传是非的小人。”上边喝道:“唗!他是小人,你是老虎。这老畜生,你看下边!但是你们这一党羽翼心腹的魂,都勾在这里,与你们对理。还要东支西格吗?你满肚皮的杀机。大率主谋,出你八九。你们看下去。”
魏忠贤、崔呈秀、客氏一齐回头,只见若干没头的叫道:“魏忠贤、崔呈秀,还我头来!”又有若干蓬头的也叫着讨命。上边道:“总是你三人的罪恶滔天,馨竹难书的。这冤报万劫沉沦,明日自有阎罗殿下神见。待他勘问便是。”叫手下:“这三名重犯,每人打他三百铁鞭。其余摄来的魏党,打一百鞭,待他还魂到阳间去说痛苦。都带到无间地狱羁侯,听凭阎罗王勘问。”道人立在二门上,看得明白,只把舌头伸。叹道:“正是:
‘天网恢恢毫不漏,举头三尺有神明。’”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