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思成的营造学社这个时候光景并不理想,不仅没有资金,没有所长,没有工作人员。如果它这时候还存在的话,那也只是存在于思成本人要在这里将它重建的决心之中。令人欣喜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经摇摇欲坠的营业造学社,像个跌了一跤的小孩子,摇摇晃晃地在云南起步了。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慰。
1940年春天,思成与徽因重新换了一个地方,有了自己在昆明的一个小家,当然,它是完全不能与北平的亮堂堂的屋子相比的,可是毕竟是自己的一个小屋,对于在那非常岁月里的徽因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知足。这座可爱的小屋,坐落在村边开洼地的边上,背靠高高的堤坝,上面长着一排笔直的松树,南风吹来,野花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暂短的平静仿佛又回到往昔的生活。而徽因是一个非常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无论日子多么的艰难,她总是会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家一样把它点缀得富有生气。
过了多少年后,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回忆起那段时光,虽然艰难的生活仍旧萦绕在记忆中,但她总不忘记妈妈会时不时从外面采一些漂亮的野花来,装到屋子里的陶罐里,本来单调的房间一下子便有了一抹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亮色。或许,这也正是徽因艺术气质最好的流露吧。
老金在他们的住房尽头加了一间耳房,算是他的居室,仍旧像一家人一样相处。林徽因每天起床后便清扫庭院,做饭洗衣,在这段恬静而热闹的日子里,她不仅没有得到很好休息,反而比以前更加繁忙了。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思成关于公元6世纪赵县大石桥的英文论文手稿寄到了剑桥。他是在他们从天津出发西行的时候寄出来的,希望它能在美国发表。在美国的费慰梅帮助他找到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主任威廉·爱默生请教,他自己是法国建筑史的专家。恰巧他的研究题目之一就是法国最早的散拱桥,它比它的中国先行者要晚十个世纪。他怀着越来越大的爱好审视了随稿子附寄的精美图画和莱卡照片,他读完文稿,就把手稿寄给权威的建筑杂志《笔尖》(Pencil Point),并附了自己的推荐信。《笔尖》在1938年1月号和3月号将论文分两次刊出。
《笔尖》给作者付了稿费,但思成夫妇真正的惊喜还是在收到登载论文的杂志的时候。论文印在精美的纸上,使图片显得更漂亮,而文章的版式设计也很宽松雅致。这一成功恢复了思成同美国建筑师和建筑学家们的联系,对于痴迷于学术的思成来说,没有什么消息会比这更让他精神为之振奋的了。
到11月,日本人对昆明的轰炸也越来越凶了。“那日本轰炸机和追击飞机的机枪扫射都是一样的切肤之痛。不管飞机就在上空或尚在远妙,都是一样——都是肚子里的一种要呕吐的感觉,特别是当一个人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而且在这一天中很长时间也不会有东西吃的时候就更是这样。”这轰炸加剧又迫使梁家离开他们的温暖的小屋和亲爱的朋友们再次迁移。
【31】 不是愁中是病中
人在艰难的岁月里,最需要的往往不仅仅是食物,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支撑——对于有着丰富情感的文人来说,尤其如此。就是在这一段最难挨的日子里,更多的时候,林徽因以书为伴。早在英国的时候,她就读过雪莱和拜伦的诗歌,并深深陶醉在它们优美的韵律与意境中。这个时候,她需要的正是这些,它们仿佛像止痛剂一样,安慰着那由动荡的岁月所划伤的灵魂。
拜伦和雪莱的那些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的心里生长着:
你那百折不挠的灵魂——
天上和人间的暴风雨
怎能摧毁你的果敢和坚忍!
你给了我们有力的教训:
你是一个标记,一个征象,
标志着人的命运和力量;
和你相同,人也有神的一半,
是浊流来自圣洁的源泉。
现实仍旧不是很乐观,由于思成的身体还欠妥需要休息,所以徽因在1940年11月底带着两个孩子与母亲坐卡车离开了昆明,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到重庆去为营造学社筹点款,可是不想刚刚到达那里,她就病倒了,一直卧床。
古人总是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好可怕,可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真的有一些时候就是这样的残酷,就在几个月以后,徽因的小弟弟林恒——一个出色的飞行员,在一次空战中击落一架日寇飞机以后,自己也被击中头部而坠落牺牲了。
这对于徽因不能不说又是一个打击,他无法忘记在父亲离去、志摩离去的那些伤心的日子,现在,又一个亲人就这样走了,让她再一次落入痛苦中,一直未能忘却。
时间的冲刷下,冰封的日子终于即将过去,徽因与思成也熬过了那最寒冷的时代,日本投降的消息在1945年8月10日晚上大约8点20分传到他们当时所在的重庆。当天晚上,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在这高高的山坡上,人们差不多可以观察到那整个山城的激动场面,一开始是稀稀落落的一些人在大街上跑,然后就是个别的喊叫声,最后噼啪噼啪的鞭炮声传开来,最后到处都是一群群喊叫、欢呼、鼓掌的人们,好像全城都在一阵大吼叫中醒来了。
躺在床上的徽因又苍白又瘦削,可她内心是开心的,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杜甫当年用“漫卷诗书喜欲狂”来形容自己听到收复失地时的心情是多么的贴切。虽然身体的状况很糟糕,可内心的喜悦是压抑不得的,友人回忆说,徽因庆祝胜利的方式是坐轿子到茶馆去,“这是她在镇上整整五年时间里的第一次。尽管可能不利于她的健康,这次出行给她留下了新的景象、新的声音和新的面孔,够她今后好几个星期琢磨的。她每天只要有可能,都要写点东西,有时是关于建筑或关于汉代历史的论文,她甚至还构思了一本小说。”
八年的抗战终于结束,而这一段时间内战也尚未爆发,对于徽因和思成来说,这本来应是难得的一段平静安稳的生活。不过,贫穷却始终困扰着这两个曾经出身于名门世家的夫妇,加上家庭的一些琐碎,日子也颇不得安宁,后来,费正清在他的《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书中,满怀深情地谈到当年去李庄访问徽因和思成的情景:
“梁家的生活仍像过去一样始终充满着错综复杂的情况,如今生活水准下降,使原来错综复杂的关系显得基本和单纯了。首先是佣人问题。由于工资太贵,大部分佣人都只得辞退,只留下一名女仆,虽然行动迟钝,但性情温和,品行端正,为不使她伤心而留了下来。这样,思成就只能在卧病于床的夫人指点下自行担当大部分煮饭烧菜的家务事。其次是性格问题。老太太(林徽因的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习惯,抱怨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北京;思成喜欢吃辣的,而徽因喜欢吃酸的,等等。第三是亲友问题。我刚到梁家就看到已有一位来自叙州府的空军军官,他是徽因弟弟的朋友(徽因的弟弟也是飞行员,被日军击落)。在我离开前,梁思庄(梁思成的妹妹)从北京燕京大学,经上海、汉口、湖南、桂林,中途穿越日军防线,抵达这里,她已有五年没有见到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