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7月,西南联大教工北返,徽因和思成一家也跟他们一起,乘一架改装的军用飞机,由重庆顺利地回到北平。这个时期,她写了《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忧,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这种恶劣的心绪,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她。她隐隐觉得,生命的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觉得身上是这样的无力,人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仿佛是一块木板,被钉子打了几个孔,即便后来再将钉子拔出去,可那伤痕,依旧存在。生命像一个圆,从一个点出发,最终又会回到那个点上去,谁也无法逃避这种引力。
【32】 再回首我心依旧
梁思成一家回到北京,战争已经结束一年多了。教育部指令思成在清华大学创办新的建筑系并任系主任。教育部还计划送他去美国,研究当代美国大学的建筑教学。
日子转眼就过得这样快,仿佛昨天还在昆明的防空洞里躲避空袭,可是眼下,明明是到了新中国的成立。而徽因与思成,平日所学的技艺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将由他们负责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1952年由梁思成和雕塑家刘开渠主持纪念碑设计;参加设计工作的徽因,被任命为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此时她病得已不能起床了。在起居室兼书房里,她安放了两张绘图桌,与她的病室只有一门之隔。
这些日子里,清华园中每天都有梁思成忙碌的身影,他的生活节奏一下子变得有规可循起来。而病床上的徽因也很少休息,她主要承担的是纪念碑须弥座装饰浮雕的设计,从总平面规划到装饰图案纹样,她一张一张认真推敲,反复研究,她明白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的设计将涉及怎样的重要性。
在设计风格上,她的艺术天赋再一次得到了发挥,徽因说:“盛唐文化是中国历史上的华彩乐段,显示着时代风貌和社会形态。‘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为麻。’这是何等气派!任何艺术从气势和风度讲,显然应该和社会时代相一致。秦汉雕塑以阳刚之美为主,体现了积极进取的生命力量,而唐代雕塑则刚柔并济,同时吸收了南朝文化的精致、细腻、华美的自然灵气。秦汉雕塑在空间造型上讲究体积的庞大,气势的充沛,以大为美,以充实为美,而唐代雕塑则是浑厚中有灵巧,粗犷中有妩媚,豪放中有细腻,凝重中有轻盈。秦汉雕塑表现为物质世界的扩张和征服,唐代雕塑同时还讲这种扩张和征服与内心世界的刻画相统一。唐代雕塑代表着完满、和谐,在‘比德’和‘畅神’方面都做出了努力,基本上完成了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结构体系。这些正是我们要借鉴的。唐代艺术具有与欧洲文艺复兴类似的人文主义特点,能更好地表达人民对英雄的歌颂与怀念。”
两个月的时间,到1952年,全国优秀的建筑师和专家们共设计了一百多种图案,经有关方面通过各种方式征求各界人民的意见,归纳、修正成最后的图样,最后选定了以橄榄枝为主体的花环设计。又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商讨,比照,最后经全国广泛讨论,确定碑型。
如果说三十年代之前对于徽因来说是她浪漫的美好时光,那么三四十年代则要算是她一生中最为颠簸的日子,而到了五十年代,洗尽铅华,那个青春年少的身影早已经渐渐走远,人到中年的徽因进入了生命的成熟期,这些日子中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几乎难以让她停下来好好地整理。也是这些日子,她的精力用在了更为宏大的工作中:1953年,他与思成一起投入抢救景泰蓝的工作;1954年,当选为北京市人大代表。可是,身体的状况却日渐恶化,就在这一年的八月,她再一次住进了医院。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便出现了一场大批判运动,而思成竟然莫名地被卷入了这场政治漩涡中—— “以梁思成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的批判,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梁思成每次从批判会场回到林徽因的病床边,他们都只是默默地望着,相对无言。
徽因感觉到,她的生命好像是一根渐渐燃尽的蜡烛,气若游丝。
在病中,她会像电影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么?默默的,历数她一个人的记忆。我想会吧。那位慈祥的父亲,将一个未知的广大世界展现在她少女时代;那位天性浪漫的诗人——在结识她之前并未想到诗与自己有什么相干的志摩,在她最美好的年华,轻轻的来了,又轻轻的离去;还有老金,那个始终默默爱着自己的男子,大概世间没有比他更情痴更让人感慨的了;还有那两个听话的孩子,徽因对他们,既有一份信任的宽慰,也有些出于母性的不放心。
徽因的病危通知已经发出。几天来,她一直高烧不退,已进入弥留状态,肺部开始大面积感染。医院领导立刻成立抢救小组,组织医院最精湛的力量,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治疗。可是,人在这神秘的生死面前,总是那样的力不从心。
4月1日晨6时20分,林徽因终于告别了这个世界,走完了她51岁生命的里程。
追悼会上,那张黑白照片依旧是那样的清秀,素净却光彩照人,徽因生前的朋友与亲人默默地集在这里,不同的是,昔日那个家庭沙龙上最为活跃的女主人,这一次却没能和他们在一起。
众多的花圈和挽联上,金岳霖的一副最为醒目:
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
当年,徐志摩曾为她写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而徽因,选择了沉默,她将这一份爱小心翼翼地揣好,放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却始终未能忘却。
当年,泰戈尔也为他们作了一首诗:“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不知道徽因是否知道,对于她和志摩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那位伟大的印度诗人曾是那样的遗憾。
当年,在世人的眼中,她与思成这一对才子佳人是那样的完美无瑕,可是谁又知道琐碎的生活中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好在,他们都深深地懂得,不必事事尽如人意,但求时时保守内心。
只是徽因始终不知道,在非常的时期里,究竟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够消弭山脉的怅惘和山河的无息,以及,人们对于幸福的定义。
不过,何必去理会这些呢,只愿我所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一切安好。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生命,真的好似一声长长的叹息,轻轻的来,又轻轻的去。
若是重新给我一生的时间,再回首我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