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在人间混得不错,有一栋颇为豪华的府邸,纵然我一眼便认出来那是用废弃的鬼宅变化而成的。不过两个神仙怕什么鬼,哪个鬼将胆敢来吓唬神仙,那是他们整个幽冥司活得不耐烦了。
是夜,夜凉如水,明月朗照,我在廊前徘徊,心思又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天宫。寿宴没开完,承恪应该也不会下来找我。重生这些年头一次跟他分离,还是很不适应。眼眶有些酸涩,为了掩饰即将溢出的泪水,我展臂舒腰,袅袅娜娜地跳起舞来。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舞蹈,是我从前偷窥宫廷舞姬所学来的翘袖折腰舞,听说这舞极难,在人间的宫廷和达官显贵家中十分盛行,舞姬竞相模仿,却无一个能跳出此舞的神韵。我曾试过两次,明明很简单么,虽隔了许久,现在跳起来仍是没有生疏,反而更加如鱼得水。
彼时我跳得越来越起劲,渐渐忘了烦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身旁都是飞扬的红莲,情不自禁就要哼出曲调。自从醒来开始吐血,我的嗓子就一直不太好,是以能舞、能奏却不能唱,但此时情之所至,也没有想太多,随口就唱了起来。唱了两句,自觉声音粗嘎,刚要停下,却听见身后响起箫声,吹的正是翘袖折腰舞曲。难道是承恪?我愕然回头,发丝四散飞扬,在发丝间,果然有朵朵红莲围绕在我周围,散发出淡淡的光晕。隔着红莲,却是个青袍文秀的书生——文曲。
我怔了片刻,文曲的箫声却不停,目光带笑,饱含鼓励和期待。我转身、抬臂,又跳了起来。箫声越来越激昂,旋转也越来越快,周身红莲越聚越多,红光冲天,已跳到了最高潮的时候。箫声乍停,我做出个振臂地动作,所有红莲随着我向上扬起的手臂一齐冲向天空,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发丝飞扬,衣袂飘散,臂弯处的纱罗随风飘在我身后久久不落,我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文曲,文曲也看着我。半晌,掌声响起,文曲目光迷离,手中击掌,口中喃喃地,“像,真像。”“像什么?”文曲眼中闪过一过即逝的怅然,“你怎么会跳这支舞?”“我常在红莲谷透过潭水俯瞰人间,看人间的舞姬都在跳这支舞,就学会了。”“是啊,都在学,却只有你学得最像。”文曲的目光让我有些不自在,却无法拒绝,“像谁?”文曲却不直接回答,“你可知道这支舞是谁编的?”我摇头,他继续道:“是我的妻子。”我讶然一惊,继而听完了他的整个故事。
原来文曲还未成仙的时候是前朝的状元爷,那时他文盖天下,无限风采,在京城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就连目不识丁的小孩妇人都会背两句他的诗。凡间曾有个诗人写过一首诗叫“四喜”,其中说人间四大喜事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凡人眼中,金榜题名之后就要洞房花烛、佳人在侧,简直就是天经地义。是以既然中了状元,前来提亲的人自然要将门槛踏破。其中,最大的一桩媒来自皇家。那天他被皇帝召见,第一次见到了皇帝的小女儿昭文公主,小字清莲。昭文公主在当时也是名动天下的大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善舞,有一舞动京城的美誉。皇帝对这个小女儿亦是十分宠爱,眼看年已十七,一心要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和亲自然不可行,那些高官宠臣家中的纨绔子弟却也如不了公主的芳眼。偏偏文曲让皇帝和公主都觉得是个可选之才。一方面文曲出身贫苦,但饱读诗书知道努力,为人又谦和谨慎,丝毫没有大家世族的盛气凌人,公主下嫁夫妻定能相敬如宾。另一方面,这样出众的人才,皇帝也想收为己用,若是让他被怀有疑心的臣子王侯拉了去,岂非要成大患?若是让他成了自己的女婿,尽孝尽忠,理所当然,那自然又是一番光景。两下权衡,公主首肯,便择了吉日,洞房花烛了。昭文公主对文曲十分中意,婚礼当天,普天同庆,公主破例跳舞助兴,跳的正是这支翘袖折腰舞。其实见面的时候隔着层层垂帘,文曲并未对公主动几分心思,只因皇恩浩荡,自己一介书生,顺理成章地就从了。直到这时,他的眼睛牢牢被公主舞动的婀娜身影困住,脸上一红,竟是喜不自禁,一杯喜酒,注定了几世悲欢。那应该是他人生乃至仙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文曲得了高官,又成为驸马,白日在朝堂指点江山,大展宏图,晚上回家红袖添香,琴瑟和鸣,当真好不快活。可惜好景不长,婚后三年,昭文公主突然一病不起,彼时她正怀着两个人骨肉,孩子吸取公主太多营养,却依旧不再生长,任是什么灵丹妙药再不见效,最终带着未足月的胎儿抱憾而终。公主死后,文曲悲痛难当,终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不想这一入空门,便得道成仙。想是他本有慧根,只是到人间来历一场情劫,劫完便可功德圆满。
故事的末尾,文曲总结道:“爱一个人这样容易,忘一个人却这样难。神仙又如何,终是逃不过一个情字。”我深以为然,我与承恪不正是这样么,因情结缘,因情折磨,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来自于情。神仙终归是欲界天的生物,若是入了佛陀,只怕就没有这些虚妄了。爱恨情仇,都源于执念。话说回来,我深信昭文公主只不过是文曲成仙路上的一个情劫,却困了他这么久,倒也新鲜,莫不然,昭文也是仙?
文曲依旧沉浸在梦一样的往事中,“我不愿在天宫待着,只在人间闲逛,就是在寻找清莲的影子,人间的女子都在跳翘袖折腰,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可是若水,你刚才那一舞,那样的神韵,那样的翩然,分明就是清莲的样子,我真的以为清莲回来了。”我直视他的眼睛,毫不闪避,抬手拉下面上红纱露出秀丽容颜,“可是我不是清莲,我和她不一样。”文曲若有所失地低下头,“是啊,你和她不一样,你是神仙,是娘娘,她只是一介苦命的凡人。她没你这般清冷大气,跳舞的时候也不会招来漫天红莲。”我心中一动,“难道你成仙后就没有去找她的转世么?怎么不问问司命神君?”文曲黯然:“司命那里只有凡人和妖灵的命格,没有神仙和佛陀的命格。她没转世成人,也没成妖,可是我一直找不到她。”沉默半晌,道:“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我点头,看着他的背影踉跄走远,忽然传来一声清啸:“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