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虫用显微镜看,外观非常像人类,像得让人觉得很诡异。看起来有点像戴着黄金面具,放在枫树棺木中的埃及木乃伊,或者是极小的人,或者是大自然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变成昆虫?
一
蚂蚁社会的统治与秩序,比蜜蜂更平衡、更安定。每一年,有时候一年会发生好几次,事关蚂蚁王朝或结婚的骚动,有时候会使它们的社会财产与将来,陷入危机中。白蚁也是,它们婚飞的时候,会死掉好几千个新郎,对共同的生活产生威胁,常常成为城被攻陷的原因。
蚂蚁世界的婚飞情景,不太热闹,雌与雄只见一次面就交尾,更加经济。在昆虫世界中,这算是很朴素的婚礼,但是,婚礼当天,周围所有的蚁冢都会不断地庆祝,新娘们会在蚁巢的上空,表现出类似兴奋不安的沸腾状态。在蚁巢中,就好像在鼓励它们,或是跟它们道别似的,夹杂着兴奋与不安的工蚁们,会来到巢的外面陪伴新娘,尽可能地飞到很远的地方。然后,目送不可能再见的雌蚁离开。
对蚂蚁而言,爱情就跟白蚁婚飞的情况一样,总是意味着死亡,其结果就连一只雄蚁都不可能活下来。
朝着天空飞去的数千只处女蚂蚁之中,最多只有两三只能够完成它们的天职,品尝到后面要叙述的那种悲惨情节。
而且,戒备森严的警察组织,会监视蚂蚁巢入口的周围,防止所有的雌蚁全部飞走。因为如果都市里面,完全没有年轻的母亲,那么都市的未来就会有危险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在下达命令,不过,在聚落的圆天花板下,警官会用力抓住年轻母亲的脚,留住年轻母亲。然后,拔掉它们的翅膀,拉进地下室,它们就这样遭到囚禁。
维持国家不可或缺的雌蚁数量,到底是谁数出来的呢?
二
第一个注意到这场朴素婚礼的人,是雷欧米尔(R。 A。
Reaumur)。他发现这个情景,巧妙精彩地描写下来。以下要引用的这段文章,在过去一直都只是手稿,一直遭到埋没,没有发表出来,过去的评价也不高,一直到最近,才终于在美国发表。
1931年9月初,前往路普瓦图(Poitou)途中,我来到杜尔(Tours)附近的罗亚尔(Loire)河堤。周围的美景与一天暑气离去后舒服的空气,引诱着我从马车上下来,我打算去散步。
当时,大约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沉到地平线下了。
散步途中在通往蚁冢的入口处,我看到有无数个砂土小山。
当时,好几只蚂蚁来到洞穴外面,这些蚂蚁不是红色的,应该说是茶褐色的,普通的大小。我停止行走,观察起两三座这种
小山。我这才发现,每一座小山,在无翅蚂蚁之间,都混杂着大小明显不同的有翅蚂蚁。它们不像无翅蚂蚁那么大,从外观来看,一定比其他蚂蚁重上两三倍。
我愉快地在这条美丽的河堤上走着,隔一小段路,就会有好几群虫子,一点一点地飘到空中来,一边盘旋,一般迅速地飞着。看起来就像蚊子或苍蝇在飞一样。有时候,像小片云的虫群,会降到伸手可及的高度。我用一只手,数度想要抓住这种虫。
当我看到我手上抓到的东西时,毫无困难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那就是每隔一步,就可以在土丘上找到的有翅蚂蚁。
我要先说一个简单而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抓到的,一定都是一对的。而且,一只比较大,另一只比较小,我抓到的是正在交配中的。然后,它们在我手上停留一段时间。就跟在普通的苍蝇身上看到的一样,雄蚁在雌蚁上面交配着。小小的雄蚁就在身形较大的雌蚁身上,双方非常紧密地连接着,所以,要用力才能把它们拉开。
小雄蚁的身体,还不到雌蚁的一半,甚至无法覆盖住雌蚁的下半身。一按大雌蚁的身体,就会流出一串卵。
三
一只雌蚁会有五六只雄蚁丈夫,它们会随着雌蚁飞到空中,一个接一个交配。交配一结束,雄蚁会掉落到地面,几个小时后就死了。交尾后的雌蚁会落到地面上,躲在草地里,找一个家,卸下四片翅膀。就像婚礼后脱掉的新娘衣一样,翅膀会掉
在它的脚下。它会以脚清洗胸部,开始挖掘地面,关进地下室,要建设新的聚落。
新聚落的建设,大部分都是失败的。在蚂蚁的生活中,这是非常悲壮、凄美的故事之一。
想要成为众人母亲的蚂蚁,潜入土中,关进狭窄的牢狱里。
粮食就只有在它身体里面的东西。也就是说,只有储存在“社会胃”中少许的甘露、它自己的肉——肌肉、特别是已经牺牲了的翅膀——用来飞行强而有力的翅肌。这些都会丝毫不浪费地被分解吸收掉。
只有雨水带来的些微湿气与来路不明诡异的臭味,会进入它的坟场里。它忍耐着,等待着秘密事业完成。
终于,几个卵出现在它周围,接着,其中一个卵里面出现幼虫,而后会织茧。接下来,其他的卵里面也生出两三只幼虫。
谁来养这些幼虫呢?除了母亲之外,没有别人了吧!因为除了湿气进得来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会进入这个密室。只要关在这里五六个月,蚂蚁就会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这时候,可怕的悲剧就要开始了。
只要一个简单的攻击,就会把为了未来,好不容易准备好的一切都毁了。它面临着死亡,于是,决定吃掉一两个卵,这样才能得到再生三个或四个卵的力气。然后,它又放弃了一只幼虫,吃起了幼虫。接着,我们不了解的物质作用,使它养育起其他两只幼虫。于是,一边杀婴,一边分娩,分娩完又杀婴,前进三步,又后退两步。但是,确实战胜了死亡。
惨痛的悲剧甚至会持续一整年,然后,因为从卵的时期就营养不良了,所以会生出两三只虚弱的工蚁。与其说是“和平”,
不如说它们是突破了“痛苦”之墙,第一次到外面寻找粮食,把粮食送到母亲那里。
从这时候开始,母亲停止照顾的工作,开始不分昼夜专心产卵直到死亡。悲惨的时代,度过了痛苦时期,长期的饥饿,换来了繁荣与富足的时代。密室扩张,变成了都市,每一年都市都会在地下扩张。在这个时候,大自然为这一场残酷而难以解释的游戏打上休止符,这样的道德观与目的,是超乎我们所能理解的。
关于遗传与天生观念,可以提出与创世有关联、很有意思的看法。在婚飞前,绝对不外出,也不参加蚁巢工作的雌蚁,一进入任何人都无法入侵的墓中(新蚁巢中),不需要学习,就精通所有的工作。
它挖掘地面,建造居所,照顾卵或幼虫,养育它们,打开蛹的壳。也就是说,它们没有拥有像工蚁那样完备的技能,可是,它们也能完成它们要做的所有工作。
这会不会正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是一种都市的普遍性集体精神呢?构成都市的各个细胞,即使离开都市的时候,都可以独立撑起,就有如只有一个生物的生活一样,超越时空,继续共同的生活,并且要求一直生存下去,直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
四
我们现在目击了蚂蚁巢真正的诞生。第一个研究清楚的人,是皮耶·由贝尔。在他的观察之后,又有许多研
究。然而,让研究蚂蚁群落的形成变得更加完整的,是拉伯克(Sir John Lubbock)、麦克库克(H。 McCook)、普雷西曼(F。
Blechmann)等人,他们观察红蚂蚁以及分布于热带的巨山蚁属(Camponotus)种类;珍纳(C。 Janet)描述过毛山蚁属(Lasius)种类、皮耶隆(H。 Piéron)观察收割家蚁属(Messor)、佛雷尔研究木害巨山蚁(Camponotus ligniperda)、辛佩尔(Simpel)则是研究黄毛山蚁(Lasius flavus)。任何人都可以反复实验、验证。
在我家,蚂蚁繁殖的夏季晚上,因为雌蚁比雄蚁大很多,所以很容易区分出来,我收集了十二三只的雌蚁。然后,把这些雌蚁放进装满了加上湿气的泥土箱子里面。可是,第一次,要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因为有时候,雌蚁是还没受精的处女,有时候也因为我们缺乏更多的忍耐,与对这些雌蚁的照顾,而招致失败。
它们在肉体与精神上,接近异常的多态现象,以及它们对不熟悉环境的惊人适应能力,使它们在建设都市时,也有各种不同的方法。例如,迷山蚁属(Raptiformica[a])以及它的亲戚暗褐山蚁(Formica fusca[b]),只要将它们放逐离开它们的住所,它们就会开始经营自己的都市。另外,也会有两三种不同种族的蚂蚁,共同合作过生活。
这样的行为是以收养、结盟、强占、自愿或是无耻或隐秘[a] 现今的分类体系被认为迷山蚁属Raptiformica是山蚁属Formica的同物异名,目前已经被并入山蚁属中。
[b] 原文中暗褐山蚁Formica fusca的学名为Serviformica fusca,隶属于奴隶山蚁属Serviformica,现今的分类体系被认为是奴隶山蚁属是山蚁属Formica的同物异名,目前已经被并入山蚁属中,因此暗褐山蚁的学名也一并变更。
的寄生等行为模式所形成的。
亚左掠夺家蚁(Harpagoxenus sublaevis)便是以巧妙的寄生方式生存。这种蚂蚁有着外形类似工蚁的无翅雌蚁(Ergatogynes),这种无翅雌蚁,全身包裹着一层几丁质盔甲,强行闯入爱好和平的蚂蚁种族的蚁巢中,然后把里面的居民全部赶出去,它们养育着剩下来的幼虫与蛹,作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们的奶妈。
有一种南非产的寡妇卡巴家蚁(Carebara vidua)的生殖雌蚁,用很巧妙的方法,解决了蚁后和工蚁在体型上的差异,这一个恼人的问题。它们的蚁后与工蚁外形上是有点相似但蚁后拥有巨大身体,体型大小上比工蚁大上三四千倍。蚁后若再用华丽的翅膀装饰着身体,把它与工蚁并列站在一起的时候,会让人想到在罗浮宫美术馆,看到的那一尊萨摩特拉司的胜利女神,耸立俯瞰着一起展示的象牙小人像。
蚁后与工蚁体型上差异如此多的现象,竟是从几乎同一个形状的卵里面生出来的,令人难以相信。这里多态的神秘,就像我们在蜜蜂身上看到的一样,原则上这似乎不是只因为营养制度的差异而已。
不管怎么样,巨大的蚁后要养育比它小几千倍的小孩,就好像鸵鸟无法照顾蜂鸟的幼鸟一样,是不可能的。因此,蚁后在婚飞的时候,会拉着十二三只瞎眼工蚁抓附在蚁后的脚毛上一起婚飞。这样这些工蚁便可以照顾它的卵、幼虫、蛹,以及做家事。
到底是谁在指挥这些工蚁,谁做决定,谁让它们尝试如此戏剧性的冒险呢?说到这里,我们好像透过小小的缝隙,偷窥
到一个我们绝对不会遇见的世界,不管我们做的梦有多奇怪,都不可能梦到这样的世界。可是,我们还是必须承认,这类不合常识的怪异、畸形、令人惊讶的现象,确实存在于大自然中。
但我们也不得不佩服,这些物种却能巧妙地利用那些牺牲的伙伴。
五
谈到卵、幼虫或蛹,我想谈谈以下的问题。在夏季晴朗的日子,试着弄垮蚁冢,在砂子或松叶的下面,会出现无数类似小麦、黑麦或米粒似的东西。我想任何人都会以为,那些东西是卵吧!
可是,这些不是卵,蚂蚁的卵非常小,几乎被我们的视线所忽略。因此,这些工蚁表现出忙碌而兴奋的状态,聚集的这些小麦粒似的东西,其实这是从小小的卵里面生出来的幼虫。
用显微镜看,外观非常像人类,像得让人觉得很诡异。看起来有点像戴着黄金面具,放在枫树棺木中的埃及木乃伊,或者是极小的人。或者是大自然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变成昆虫?
看起来就像小心包裹着尿布、带着头巾、加上乳房,脸上浮现冷笑的婴儿。
这些幼虫有的赤裸着,全身缩成一团,有的还蜷缩在茧里,有的在茧里面变形成蛹。它们会靠自己或在工蚁的帮忙下,离开茧到外面来,然后变为成蚁。当它们还在卵里面的时候,或是从它们是幼虫的时候开始,不知道是由谁决定的,总之是经由被规定好的性别,有的变成雄蚁、有的变成雌蚁,有的变成
中性。[a]
光是从寿命这一点来看,这三种性别的蚂蚁,命运就有很大的不同。雄蚁在婚飞后立刻死亡,工蚁必须暴露在户外各种危险之中,疲劳劳动,最多只能活五至六年。
相对的,借由唯一一个组织严密,可以持续观察的人工蚁巢,我们确认了一些事情。蚁后可以活十五年以上。而且,决定有关生殖个体数量的宿命问题上,在蜜蜂社会中,是借由食物营养与巢室大小来决定这三种性别,在白蚁社会中,则只靠食物营养来左右数量。可是,目前我们还不了解蚂蚁是用什么来调节数量的。[b]
是谁在控制宿命?谁会预知及计算要繁殖多少工蚁、生殖雌蚁与雄蚁能使蚁巢兴盛?是谁计算这些数量呢?到底是谁算出可以取得平衡的比例?是谁决定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就像是谁在支配天上的众星,操纵它们的运行与平衡呢?
我们也一样一无所知,而且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们抬头仰望看到的极大世界,与我们低头看到的极小世界,都存[a] 现今研究发现蚂蚁的性别是由染色体套数来决定的。人类的男女是由性染色体(XY)的比例来决定,所以性染色体XY为男生而XX则为女生。但蚂蚁的染色体中并无性染色体,而决定性别的方法在于染色体的套数。染色体双套的个体为雌性,单套则为雄性,而染色体的单双套则是决定于受精与否。受精卵发育成雌蚁,而未受精卵则发育为雄虫。而所谓中性也就是指没有生殖能力的工蚁,实际上是雌性,有双套染色体,只是生殖系统在发育过程中退化而无法生殖。
[b] 蚂蚁雌雄性别决定机制已经确定,但决定受精卵(双套/雌性)发育为蚁后或工蚁(中性)的机制仍因为蚂蚁种类繁多而无法有正确无误的答案,目前发现以下的一些条件是决定一些蚂蚁种类是否发育成蚁后的重要因子:费洛蒙的刺激、如幼虫的营养状况、冬天的低温作用、温度的影响、阶级间的抑制作用、卵的大小、蚁后的年龄等。
在着完全相同的神秘。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存在将近半个世纪,拥有二三百万居民的大聚落中,是如何招募生殖雌蚁呢?因为在这类多蚁后或联盟蚁巢中,要维持一定的“蚁口”,就需要相当数量的生殖雌蚁来生产。
不同蚂蚁种类都以不同的方法,解决这个困难的问题。有时候,在婚飞之后,雌蚁不会建设新都市,而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它们是否被蚁巢热烈接受,是要依据蚁巢对于生殖雌蚁的需求。
有时候,工蚁会聚集在门附近,为了聚落的将来,它们判断出需要的数量,收集需要的生殖雌蚁,拔掉它们的翅膀,带回屋内。
有时候,它们会外出寻找其他种族或近亲。有时候,也会让碰巧遇见的旅行者,成为巢内的生殖成员。更常发生的是,在同一个巢里面的兄妹结婚,执行昆虫学家所谓的“单系生殖Adelphogamy”。
蚂蚁这群朴素的主角们,只要有需要,它们可以轻易地变更基本法则,它们知道,要顺应各种环境,研拟出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