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轻率的善意,是最容易骗到手的。即使是在激战中,有的甚至无法拒绝饥饿的敌人提出的要求。它们基于蚂蚁的骑士精神,施恩与敌人,等敌人补给完之后,再重新开始战斗。
一
从起源可以远溯到史前时代的《伊索寓言》,一直到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的寓言故事,蚂蚁是一直受到毁谤的昆虫。
不知道为什么,蝉总是被装饰着许多的美德,相反的,蚂蚁总是强烈的欲望、嫉妒、吝啬、小气、充满恶意的象征。蝉是穿戴着美丽翅膀,受到大家奉承的大艺术家,可是,蚂蚁却代表着小资产阶级、爱钱的人、小员工、生活在连卫生设备都没有的小都市巷子里的小商人。
越是与蚂蚁类似的人,就越是看不起蚂蚁。要让蚂蚁获得正确的评价,恢复蚂蚁的名声,就必须等待伟大蚂蚁学者们的研究了。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皮耶·由贝尔。
到了今天,已经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在这个地球上,蚂蚁是最高贵、最慈悲、最宽容,并且具有奉献自己、爱他精神的生物。但是,这不是蚂蚁的功劳。就像我们没有权利认为,在这个行星上,所有智能的各种现象,都是因为我们人类的功劳
一样。
人类拥有的优点,是大自然赋予的,经由可怕而进化的器官而来。同样的,蚂蚁也是经由大自然的反复无常、创意、经验或是奇想,赋予了特别而异种的器官,才使蚂蚁保持前面提到的种种美德。
实际上,在蚂蚁消化道进入腹部的地方,有一个被命名为社会胃或嗉囊的独特袋子。这个袋子为我们说明了大部分有关蚂蚁的心理、道德以及命运。因此,要继续谈下去以前,我们必须先仔细研究这个袋子。
这个袋子不是胃袋,上面没有任何一条消化腺来消化食物,而是直接把食物储存在嗉囊里。
它们或刺,或捕捉饵或敌人,或切开,或切断,或砍头。
它们拥有让敌人痛苦的尖锐大颚,可是,并没有可以咬碎食物的牙齿。所以,它们的食物几乎都是液体,也就是说,是一种甘露。
这个袋子是共同体专用的皮革袋。这个皮革袋与个体专用的胃袋,被巧妙地区分开来。保存在皮革袋里面的食物,经过几天之后,也就是说,当饥饿感觉扩散到全体之后,就会到达个体的胃袋。
这个皮革袋富有令人惊讶的弹性,占腹部的五分之四,大于其他的器官。分布于美国与墨西哥的几种蚂蚁,特别是蜜瓶家蚁属的其中一种(下花圃蜜瓶家蚁,Myrmecocystushortusdeorum),它们的皮革袋异常的膨胀着,会大到比普通腹部还大8倍或10倍的瓶子状。这种蚂蚁瓶的功能,是让蚂蚁能够在都市中生存下去的储藏库。
它们是无法再看到阳光的志愿囚犯,它们用前脚紧抓住巢的天花板,紧紧排成一列挂着,外观就像排列得很整齐的酒窖一样。其他的蚂蚁会来这里,将它们在外面采到的蜜吐出来储存在这些蚂蚁瓶中,或者是相反的来要求蚂蚁瓶反刍吐出蜜来。
“反刍(regurgitation)”这个词,会让人联想到消化不良,或是牛的反刍,让人感到不太舒服。其实是完全不同的,对蚂蚁学者来讲,这两个字是很重要的术语。
虽然有点被滥用了,觉得很讨厌,不过,“反刍”这个词,在蚂蚁社会里是不可或缺的基本行为,蚂蚁社会的生活、美德、道德、政治,一切都是从这里产生的。就像我们使用我们的脑,可以将地球上的生物作一些区分,是一样的本能。
二
寓言中提到“蚂蚁不会快乐地出借物品”。蚂蚁是绝对不借东西出去的,因为“借出”是一种贪欲的行为。蚂蚁会毫无限制地给予,绝对不要求归还,甚至不会占有自己体内的任何东西。它们几乎连食欲都没有。
它们靠着不知名的东西,空气或是散乱的电气,或是靠着蒸汽生活。尝试将它们放进石膏做的人工巢里面,让它们绝食数周,只要小心保持些微的湿气,蚂蚁的表现一点痛苦都没有,它们的表现与粮仓满满的时候一样,很有精神、很认真地工作着。
只要有一滴露水,蚂蚁特殊的胃袋就会被填满。它们不会回顾生命的危险,它们不断收集想要的东西,顺着共同的胃袋、
社会胃的命运而行,把所有东西都给了卵,给了幼虫,给了蛹,给了同伴,甚至给了敌人。
蚂蚁就是慈善机构。禁欲、贞洁、纯洁、中性、忍耐力强的劳动者,蚂蚁不会留下它们辛苦的成果,它们唯一的快乐,就是将成果提供给想要的人。就有如我们在品尝佳肴美酒一样,对它们来讲,反刍一定也是极为甜美的行为。
那是一种与恋爱很类似的快乐感觉,而蚂蚁是被禁止恋爱的。因此把反刍这种行为,看成是大自然的赠与,应该不会错吧!
就像佛雷尔说的,蚂蚁反刍的时候,会把触角往后方拉,表现出忘我的状态。很明显的,当它在反刍的时候,品尝到的快乐,比充满了蜜时更多。而且,在蚁冢里面,反刍是日常惯例的工作,除了劳动、照顾子孙、睡眠,以及战争之外,反刍这个动作都不曾中断。
它们的社会胃被蜜充满膨胀到快破掉时候,其中一滴会直接流入个人的胃袋吗?
某一种战争专家,特别是红悍山蚁(Polyergus rufescens),也就是皮耶·由贝尔说的亚马逊蚁,若没有反刍奴隶的帮忙,它们就无法摄取营养,甚至会在蜜池中饿死。
对蚂蚁来讲,用嘴巴喂食,不停止的营养给予,是一种很普通的、很一般的给养形态。
为了确定这件事情,我们把数滴蜂蜜染成蓝色,送给一只身体呈半透明的黄色小蚂蚁。结果,它的肚子立刻涨得圆圆的,并且带着蓝色。它挺着变重的肚子回到巢里,五六只肚子饿的蚂蚁,被蜜的香气吸引而来,开始不断用触角抚摸它,第一只
蚂蚁立刻满足它的同伴们。然后,大家的肚子都变蓝了。
它们一接受完之后,立刻有别的蚂蚁被香气吸引,从地下出来,向它们要求。于是,按照顺序分出去,一直到全体都分到。
将自己拥有的东西,全部给别人的那只最初施恩者,现在已经变得很轻快,踩着轻松的步伐离开了。
三
蚂蚁施恩的对象,不止是对自己的同胞。即使是不太相同的种族,或是认定不是可恨的敌人,只要是守卫准许进入蚁巢的,任何昆虫都可以。有时候甚至是有害的寄食者,善良的蚂蚁对它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它们笼络赠与者的手段高明,有技巧地加以爱抚的话,就可以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蚂蚁轻率的善意,是最容易骗到手的。即使是在激战中,有的甚至无法拒绝饥饿的敌人提出的要求。它们基于蚂蚁的骑士精神,施恩与敌人,等敌人补给完之后,再重新开始战斗。
善意经常超过限度,有时候会导致聚落瓦解。
例如,桑吉博士(Dr。 F。 Santschi)用来做研究,突尼西亚产的寄生性蚂蚁(惠勒家蚁属Wheeleriella[a]),会潜入单家蚁属其中一种莎乐美单家蚁(Monomorium salomonis)的蚁巢中。
它一开始会受到相当冷酷的待遇,但是渐渐的,爱抚产生了效果,获得工蚁们的宠爱。然后,这些工蚁们会变得比较喜[a] 现今的分类体系惠勒家蚁属(Wheeleriella)被认为是单家蚁属(Monomorium)的同物异名,目前已经被并入单家蚁中。
欢这些侵入者,比较不喜欢自己的女王。它们追逐着这些勇敢冒险者的魅力,最后原来的女王敌不过入侵者,遭到虐待与抛弃。
然后,入侵者开始产卵,入侵者的种族先天就不用工作,它的本能就是寄生,它只要不断繁殖就好了。心地太过善良,对人太好,勤劳的原住民工蚁的族群,就会渐渐消灭,由入侵者的族群完全取代。
这是最悲惨的时刻,饥饿与死亡来临。这一次,寄生者将因为自己过于完美的占领而牺牲,最后会全部毁灭。
这只不过是昆虫世界里,特有的无法解释的愚蠢行为吗?
人类不也陷入了类似的、愚蠢的迷宫里吗?
这岂不是意义深远,“本能”的真实例子吗?高度文明化的人类,也同样拥有因为知性、感情、策略的介入,而常犯下致命错误的本能。
但是,过去的解释,会不会太过人性了呢?经由触角的爱抚,会不会只是类似单纯的性的条件反射,所引起的无意识的反应呢?
这个疑问很有可能是对的,但是,如果这样解释的话,那么人类大部分的行为,也可以得到相同的结论吧?
就因为怕过于拟人化,因此把一切都归于机械、化学,这种做法应该要有所节制。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理论,生命都会带来令人无法预料的否定。当然,虽然面对要求的蚂蚁,有时候也会拒绝爱抚,驱逐入侵者,可是,我们不应该下结论说,这是支离破碎,毫无意义的行为。如果就这样下结论的话,究竟我们的行为或美德中,还剩下什么呢?
不管如何解释,这些事实都是蚂蚁学者确实的说法。蚂蚁与白蚁不同,它们遍布整个地面、我们的房子,所到之处都有蚂蚁的踪影,所以,要研究蚂蚁,比白蚁容易多了。只要想要研究,任何人都可以去确认这些事情。
四
文明的进展比其他昆虫显著的蚂蚁、白蚁与蜜蜂,虽然不是完全相同,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已经确认这三种昆虫,都具备类似作用的社会化的器官(社会性胃)。
蜜蜂借由胃的反刍,来养育蛹或女王蜂。巢里的蜜,就是经由反刍,累积整个蜂巢共有的花蜜。白蚁的利他器官,与其说是胃,不如说是整个腹部都是。
这三种昆虫,其利他器官完备的程度与文明的程度之间,具有某种关系吧?我们不了解是什么关系,但是,勉强要比较的话,第一名是蚂蚁,第二名是白蚁。而蜜蜂虽然过着灿烂的生活,用蜜蜡盖出来的建筑深受好评,但是,蜜蜂的文明是最后一名。
如果人类也有相同的器官,如果人类除了牺牲自己、希望别人获得幸福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生存的理由、理想或担心的话,只为了邻居而工作的人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牺牲自己的一切,是唯一的快乐、无上的幸福,是过去在床上才能找到的短暂快乐,那么会怎么样呢?
可是,事实上,很不幸的是,我们是正好相反的生物。人类是没有拥有社会化器官的唯一一种社会动物。人类之所以只
能成为人工的、暂时的社会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原因就在这里吧?
蚂蚁天生就是绕着圆心转的,但是我们相反,我们是以自我中心在生活的。轴心的旋转方向不一样,我们必然的、有机的、宿命的是个自我主义者。给予,会破坏我们的生命法则,背叛我们自己。所谓的美德行为,只是我们想要脱离这个法则所做的努力。
蚂蚁则相反,自我牺牲与对别人的奉献,只是遵从自然的倾向。拒绝其他个体的要求是违背自己的,是违反本能的利他主义。人类与蚂蚁的基本伦理是颠倒的。
我们人类也有某种利他器官,不过,跟蚂蚁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了。在我们的精神或心中,拥有利他器官,但是,却因为没有幻化成血肉的一部分,所以没有效果。有如进化论者所相信的,灵魂或精神不断要求的这个器官,最后会创设出肉体性的器官。
这并不是不可能,在大自然中,历经几世纪、几千年的时间的作用,有时候会出现无法预期的变化。可是,这里所谓的变化,要看到变化的状态以前,要花费的时间,会比达到我们今天的状况所花的时间更多吧!
宗教的存在,是一种社会的、爱他器官的萌芽,宗教应许我们,在其他的世界里面,我们会得到蚂蚁在这个世界感受到的那种快乐。可是,现在我们连宗教都要排除掉,然后,只剩下个人的、自我的器官,只剩下知识。这分知性,有一天也会超越自我,打破自我的壳吧!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只有神知道了。
另外,不要忘了,即使是如此慈悲善良、过着如此无限的共同生活的蚂蚁,也不能免于战争。但是,蚂蚁的战争少到我们无法想象,也不残酷,这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