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理由
21世纪的某一年,某一个初秋的某一个有太阳的早晨,正是我出逃的时刻。
我背一个双肩背,穿多口袋的军绿雪裤、没有身段的套头衫,拖着缺席化妆品的轻便行李,眼睛浮肿头发纷乱,跟机场的陌生男子交涉票务。
“你是昨晚11点,电话,在西单售票厅订的票?”他问。
我说是,临时决定。
还有半个小时就上飞机了!他抬眼瞥了我:“你是昨天最晚订票的一个,订的是今天最早的班机—你倒是一分钟也不耽误!”
我点给了他钱,拿了票。我想说,我相信现代服务以及它的完美运转,就像我相信眼前这些钢筋水泥的建筑立面。我想说,我庆幸在当代,刚性的现代服务保障我每一个随性的不经之想。我想说,已经很久了,我想从灰色的城市盒子里紧急出逃。现在机会难得,我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但空气纯净,山水新鲜。并且那里有一群人,提前一天,和我一样从城市里突围。他们以文字为生,习惯于将一次“集体的有趣出逃”称之为“采风”,就像习惯于将“纸上的倾吐”称之为“写作”—他们为自己的精神放任找到了形式上的确凿理由。在那里,他们将纵容自己成为酒疯子、任性狂、斗士、妹妹、行者和歌手。
我想说,你知不知道,我所逃离的城市,鸽子飞旋,羽翼拍动。它们不停歇地,从过去飞到现在。羽翅下快速掠过的北京,旧房子被推倒翻新,孩子长大成人,街道被日渐格式化,暗灰的底色代之以明艳和灯辉。机器和钢铁,把茫然的人群包围起来。人们习惯于在笑容里加了技术和艺术。那些被称为“人形政治动物”和“人形经济动物”的存在热热闹闹地工作,钞票进项与生态支出比例失当得不偿失—他们的生活模式是当下都市的典范。我留下的任务将是在他们中间,不断把自己修正成他们。而真正的修正工作将永远“尚未完成”。
但是我张了张嘴,这些话并未出口。
二、初识
我一口气用了12小时变换时空。
也就是说,我从北京乘坐3小时的飞机到达昆明;在2小时等待后,乘坐1小时飞机到达昭通;然后乘坐6小时的吉普车—在坎坷道路和颠簸的汽车中,我逐渐相信自己是一只跳跃的土豆,必须系上安全带方能保证脑袋不“顶撞”车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个叫做彝良的世外桃源。司机小伙子潇洒地跳下车,笑笑说,这有什么!今天因为你是客,咱开的是最稳的。
这样的路、车和司机,使我一路上并不寂寞。
我是在山路上认识云南彝良的。
那些雾,如果你从没有开过车,不懂得狭窄的山路中有雾的危险,也不懂得拐弯处那些惊叹号的深长意味,你将盛赞它们—它们的笼罩使得山体成为典型的中国水墨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浓茵墨绿从幕布后透露出来。隔过挡风玻璃窗向前方看,有不到10米的能见度,四周皆是乳白的梦幻。吉普车就在摸索中前进,在暧昧中穿行。如果拐弯处偶遇一辆巨型货车,眼前则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它们会忽高忽低、小心翼翼地擦肩而过,然后满不在乎地鼓起气力,跳跃前行。深坳山涧在雾气的掩映下,成为一派懵懂的未知。因此,尽管浓雾遮天蔽日,变幻莫测,可人在其中,只觉其妙。简直就像面对爱情。
司机再次告诉我,我们每天几个来回都是这么开的。有时候咱鼻子尖贴在挡风玻璃上开。
有一次也是一个女士,开始还撑着,后来吓哭了。你——不至于吧?他挑战地说。
我眯起眼,以手背低住下颌,把自己安置一个舒适的姿势。我相信有经验的和自信的人。或者说,在这样的境遇下,选择相信。
他又跟我说了些大众政治—咱在内蒙当兵给首长开车,车上他妈尽是些拍马屁的人。咱心里就暗笑。
我说,那阴谋呢,有没有?你片段地听,听得懂吗?
全在耳朵里。他说,咱知道内情,有时候真想给支几招—你应该怎么着怎么着,就能避免怎么着怎么着;你应该怎么着怎么着,就能达到怎么着怎么着……但咱什么都不能说,这是职业道德!
我笑了笑,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仔细一想又寒彻肺腑。
4小时以后,车子由黄昏驶入夜晚。雾反而小了。彝良是在夜里温存起来的。它在颠簸中,在蒙昧中,在听之任之的宿命中,也在恍惚、揣摩和探究中,被我接受。对面的车灯显得耀眼起来。据说因为介于川滇边缘,彝良盛产天麻和有色金属,所以许多人都想在这里淘第一桶金。一路走过,山体边缘许多地方被围起来开采有色金属矿。吉普车的周边格局不断变化,来来往往全是高不见顶的货车。开矿的灯光一晃而过,一晃而过。夜灯中,那些被放大的人形车影幢幢地晃动—一点没有打搅我。我眯着眼睛,观察每一个掠过的陌生的车灯树影。我是一个异乡人。大幕拉开,一个未知的存在,在车厢的沉默和一个人的冥想中,逐渐清晰。
我终于见到了采风队伍。
三、欢局
座谈从来是畅谈的一个起势。彝良的欢局慢慢开始。
在此之前,必须如实描述人们的情绪。
一部分人是持有疑虑的。因为他们得面对这样的现实:就幸福感而言,城市舒适=野外惊喜。而惊喜很快被劳顿、艰险和它们带来的不安抵消之后,剩下的缺口以何作抵?另一部分人的公式是:惊喜 解脱城市压力 排遣焦虑(自我放纵) 彝良美景 姐姐妹妹>;野外劳顿;组织者们的天平则一侧是会务焦虑 旅途辛苦,另一侧是以姐姐妹妹姐夫妹夫之幸福感为核心的工作业绩。
我穿梭于第一类型与第二类型之间。
彝良的瀑布是真正的瀑布,因而攀缘并不是平常的攀缘。我在记忆版图搜寻关于水的记忆。记得湘西,有暗绿的水和湿漉的树木,有细密的竹子、很滑的石路和悠悠的笛声,人物载负沉重负荷,无甚表情,格调低沉—这都是多年沉淀下来的湘西写照,其神韵让人想起徐悲鸿的《巴人汲水图》。记得海南潜水。在水下透过水镜,看到自己的手被放大。旁边是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珊瑚,中间游动着黛色水草。一群一群蓝色的小鱼在耳边游来游去。而颜色鲜艳的珊瑚,呈现深浅不一的蓝。
彝良的大水却显得柔中有刚,性格繁复。它直从云端里倾泻而下,水雾飘飞,轰鸣不绝。继而它被山石切割和分流。依山傍水,是多汁多液的树、长满苔藓的台阶、滑腻的山石。如此景观,绝非城市所能想象。相形之下,那些城市花园,就成了瓶子里的花朵。我们沿瀑而上,头发、衣服全湿。往下看,深不可测。因为路滑,人走起来又会“无足轻重”。走在最要紧处,须手拉手构成人链。这里我需要感谢几位坚实的援手。他们在我危急的时刻,成为我的助力。
饭局成为冒险者们兴奋情绪的延续。县领导都年轻有为,采风男女骨干们则按照序列敬酒发言。然后,慢慢地就模糊了内在逻辑,进入无序。在领导平民化、群众亲眷化之后,酒桌势态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再然后,男女骨干们被招呼上车,在暴雨之夜,一片又惊又笑又颤抖之中,被发了雨鞋和伞,深一脚浅一脚步入万人围拢的大广场。场中狂欢正劲,篝火正旺。
那一晚,在彝良小草坝的记忆碎片中,留有雨水、掌声、歌唱、狂呼嘶叫的印迹—谁的童年《小街》歌吼,谁朗诵了谁的《致橡树》,谁拥住彝族姑娘跳舞,谁和谁重叠着合影,谁在篝火前正面反面烘烤被雨水湿了的裤子,谁主持得忍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谁酒醉了脱了外衣,又有谁喊哑了嗓子—记得丰子恺先生《一勾新月天如水》中写,“结队浪游,让哄笑声惊起了宿鸟碎了花影”,“狂歌乱舞,换来一身倦意”。这些斯文的描述,全被彝良的欢局覆盖了。
然后,人们却不肯离开。谁还在大声哼唱着歌曲,串错了女生房间。谁在住所的平台上自己唱着歌子伴奏、跳舞。忽然有人喊:楼下有个大屋子暖和,还可以唱歌啊。
四、围炉
炉子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童年—
把几块白薯放在炉子上,它慢慢地熟了,皮焦了,翻一个个儿,再烤。我从屋里看外头,对面家的房顶,随着瓦片的凸凹起伏,一棱棱是灰色的雪,像是一排黑灰白的平行线。虎子是一个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它专门睡在离火炉最近的暖和地方,睡得惬意的时候,侧身四肢伸展,打着呼噜。把它弄醒了,它漫不经心地瞥你一眼,翻个身,换个姿势再睡。
异乡的初秋的雨中的大屋子里有炉子,我就想起了家。异乡就变成故乡了。
一些当地人围着炉子。他们把手拢在袖子里,抽着烟,似睡非睡,翻烤着大白薯,当然还有土豆和鸡蛋。外面太冷了,衣服也潮了。他们烤着白薯,我烤着我自己。大铜水壶里冒了热气,一只大手忽从头顶上伸过来,拎了壶走,沏着热茶,互相传递。近乎烫的温暖,穿透了我,那是只有在多年以前的怀抱里,才有的温暖啊。
兴奋的人们忽然安静了。他们已经忘记了白天修路时的等待,忘记了冷、空气稀薄带来的头痛、睡大通铺、房屋漏雨和体力透支。彝良的米酒、蘑菇、天麻和身体兴奋已极之后的疲惫发生了作用,人们被熨贴地安抚着。剩下那些狂欢的余兴,在身体里荡漾。
卡拉OK机坏了。谁说。然后就响起了歌声—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传来—我—的歌—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传情……”
你可知道民歌的魅力吗?你可知道合唱的魅力吗?你可知道似睡非睡的时候,独唱歌曲被很多人哼唱的奇观吗?在他们中间,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相互勾了手臂和肩膀,睡眼惺忪,很脏的狗在他们中间摇了尾巴穿来穿去—如果你知道,你也一定不知道。因为你不在现场。
我已忘了谁唱了歌,唱了什么歌,但是我相信在歌曲的掩映下,一定有一些眼神碰撞了,一定有一些心绪宁静了,一定有一些焦虑平复了,一定有一些青春勃发了,一定有一些爱情发生了。一定有一些精确的计算公式在歌声中被融化了。
—彝良告诉我:如果在舒适的世俗惯性和艰险的非常出逃之间选择,傻瓜才放弃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