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以前看话剧《生死场》,台词里有这么几句—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不了。父亲死儿子哭,儿子死当妈的哭,哥哥死一家哭,嫂子死了娘家人哭。亡国就是日本进了村,吃你,用你,还杀你,还不许你不愿意。我们去敢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整个村子的树梢都情愿。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的眼睛啊。
看着戏就把气提起来了。戏里边满是东北的气势。男的都穿棉袄棉裤,站直的时候岔着脚,好好的说话也像是打架。女的也不大像女的,盘着头,穿白袜布鞋,扎着裤角,摆着股架势,像电影《红高粱》。说话也是野味儿的,比如二里半,窝窝囊囊地端着肩,半个脑袋缩在领子里,张嘴就爱说“胆子大”;像赵三错杀了二爷,众人就喊“你整死了东家”,王婆就喊“她爹!高高的她爹”;金枝怀了成业的孩子骂成业:“死!咋不死!”成业说:“倒霉,才干两回,你这肚子咋这不禁使?我要生儿子,给我生一院子。”等等,诸如此类。观众看着听着就觉着,有东北大茬子味儿,有野味儿。这是戏的风格。
据说编剧田沁鑫让人很惊讶。开始没见面时还老师老师、您您的叫。一见面都惊讶,怎么是个女的?怎么这么年轻哪?她就是北京人,土生土长,看过萧红所有的书,小说和散文,还有很多写她的传记。她真心喜欢她。
萧红的原著相对简单。其精髓是说:人怎么都那么冷漠?在生死场上,对生对死,无动于衷。所以她说:“他们乱七八糟地生,乱七八糟地死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不了。父亲死儿子哭,儿子死当妈的哭,哥哥死一家哭,嫂子死了娘家人哭。”戏里对于生的表现也有几处。金枝生产的时候疼得叫,她妈先是木讷着,突然拿了一块布堵住她的嘴,手提镰刀说:“再喊,再喊我就砍了你!”然后有人闲闲地说:“门口的猪生了。”几十年以前的东北农村,人是麻木的;几十年以后的都市,人是冷漠的。时代变了冷漠没变。人们隐忍,坚持,自己斗自己时却很疯狂。《生死场》她这点竭力说出来。
我去过一回萧红故居,哈尔滨附近的呼兰县,记得她故居的对门还开了家萧红肉饼店。他们在接待室里忙接待,我就溜达着去后院看了看。后院有萧红书里描绘的又大又破的房子,她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玩,看仆人吵架。她父亲对待她特别暴躁。据萧红纪念馆馆长介绍,萧红小时候父亲常打她,能把她一脚从这头踢到墙根。她有才华又很苦,31时死的,完全是营养不良。她当时最常用的字就是“饿”,她饿得“如果桌子角能吃,就把桌子角给吃了”,白天只喝白开水,到这个地步。
《生死场》有一场戏:台上两个亲善的日本兵和衣冠不整的二里半的婆子—麻婆。麻婆咬牙切齿扑向一个,另一个用刺刀把她刺穿了。她大睁双眼回头吼—他爹,他们俩人,操我一个!就倒地死了。日军向麻婆行礼,向二里半行礼。翻译说,他们谢谢你的粮食,你的婆子。他们还说,是你婆子招呼他们进去的。亲善的日本打着嗝走了,二里半围着他婆子转了一圈,俯身看她。然后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
是他完全愣了。怎么回事?怎么刚才还给日本人盛粥呢说死就死了?他不敢打日本吧,他恨日本吧,他们杀了他婆子。他恨他婆子吧,她“死都死得这么骚性”。他该悲痛吧。他应该突然放声大哭?还是摸摸他婆子的脸?还是冲向日本兵?还是往他婆子脸上吐唾沫?他有一股无明火,一时完全蒙了,他抬手就给她一个嘴巴,把死人的脸打得歪向一边。他完全疯了!
后来给他婆子送葬那场戏,那几个老娘们儿骂,二里半!躲我远点,晦气。另一个说,俩兵弄死的,年轻时就骚,死都不得好死。二里半有点愤怒,一个爷们儿上来打了他说,说屈你了?不是她招的咋的?日本人也是人,能随便弄死你婆子?—冷漠呀!是村里的习性。好多东西都掺和在一块。后来当民族矛盾大于阶级矛盾的时候,火就上来了。
我觉得那一段也写得好—“啥叫亡国,亡国就是日本进了村,吃你,用你,还杀你,还不许你不愿意。”赵三说:“那还了得?”众人说:“了不得!”“年轻的爷们,你们救国啊,你们可要把中国旗子插在坟头。我们去敢死,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满整个村子的树梢都情愿。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枪杀我,枪子是有灵有圣的眼睛啊。”看后真令人血脉贲张。
这戏里就有京剧的痕迹—其实京剧里有好多学问。那种节奏、造型、叙事、技巧、可视性,绝了。有场戏,赵三误以为整死了二爷,突然高了兴,亲了他婆子一口。王婆用头顶赵三肚子,顶了他一跟头,赵三拽着她衣领子兜了半圈,抱起她又放下。王婆站在前,半蹲半跪,双张手臂,赵三站在后,仰面向天,两人气焰嚣张激奋,做成一个舞蹈造型。赵三喊:“婆子!我赵三是不是块材料?”王婆哑着嗓子喊:“是材料,他爹!”赵三:“我赵三干的是不是大事?”王婆:“大事,他爹。”赵三:“多大的事?”王婆:“天那么大。”赵三用京戏里叫板的音量,一板一眼道:“我赵三他是不是—赵,三?!”王婆:“是树高高的,是江长长的。树,特高的树。江,特大的江。”赵三:“松花江。”王婆:“松花江!”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你一句,一句跟一句,一句是一句,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加上京剧的鼓点真是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