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有四房太太。在那些雕梁画栋的屋檐底下,她们一个个耷拉眼皮子浅笑着。灰青色的绸料旗袍包裹了活力和曲线,个个都看似漫不经心。然而平静的空气底下暗藏玄机,那是女人为了生存而战的时时较力。在20世纪的晋中,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她们最大的胜利就是把控住男人的心。她们生命之花开在晋中大地的院落深处,也枯萎在层层叠叠的门禁之后。有了这一点印象,似乎可以窥见晋地文化的一个小小入口。因此,在我的印象里,晋中建筑与晋中文化,可谓互为表里—男权世界有如四壁高而冷的墙,为了权力与财富,事物与资源,以严防拒外的房屋构造隔绝了外部的联络。这首先使女人们的身与心孤立于世界。她们就是浮雕于门楣窗棂的暗灰色的花饰。一代代一茬茬,青春和生命慢慢地黯淡和磨损,乃至败落。长长的檐角上兀立一排凸起的小兽,怒目的,昂着头的,张牙舞爪的,凝神的,仿佛她们逐渐凝固的声声叹息。而在层层包裹的内里,却是资源的自我消耗,或者权欲的恣肆无忌。因此,晋商大院的建筑,仿佛是晋文化史的诠释与演绎与象征。它的魂潜伏于院落中的空气,却将院落建筑形态,演化为千变万化、出神入化。其实那些房屋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有着确凿的来龙去脉。我们所见只是一个晋文化建筑群落的繁杂结构之万一。然而就这样一点点,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了。
以平遥古城为例。我曾路经平遥几次。暗灰色的平遥城墙在记忆深处浮现了出来—依然是人唤马嘶的城门口,来来往往的拉客人的三轮车子散落于斯。城里是一排排结构神秘的小楼。有说是砖木结构的,有说是泥土灰沙,也有说是纯木质。城中“干”字结构,正如一只鱼脊的两侧,逐渐向双边蔓展。屋脊相连,鳞次栉比。顺着的长长的街巷看过去,各屋里支出来的招牌如锦旗招展,增加了繁华的况味。可以想见古往今来于斯地,自有其繁荣与风流存在。可谓为中国市井文化、金融商贾文化传统之一源。另见其改造成的小旅店的中央,往往放一方石桌,四边是宏阔的二层楼,边缘设有窄窄的楼梯方能抵达。不肖说大门口的障景,上面必是二龙戏珠或者龙凤呈祥,就是屋檐下一处小小的瓦当,上都有繁花似锦的刻意雕琢。置身其中,如在戏楼之上—古往今来,上演的不过是一桩桩人类的恩恩怨怨,我们当下又何偿不是扮演大时代的渺小的自己呢?
据称,平遥本是同中国社会的其他城池一样,最初都是为了自卫御外而设置的坚固设施。城墙结构随着的社会发展不断创新,由土而砖,由简而繁,增加了瓮城、敌台、吊桥、隍池。宛如一个四角方盒,冷而硬的壁垒外部是别人的,内力却包裹了温存而琐碎的存在,日常化的,过生活的,绫罗绸缎的,五光十色的。可以想象半个世纪以前,那些城中商贾、女眷和老人孩子们,过着铺张而悠然的生活。据说平遥的最后一次扩建是在明洪武三年即1370年,城墙之周长达6公里多。并且六座城门,名曰“龟城”,即吉祥、长寿之意。也有固若金汤、长治久安之谓。可见保留了黄河中下游汉民族的图腾文化痕迹。城墙环周三千个垛头和七十二座敌台,寓意孔子“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之意。可见儒教文化在古代汉民族中的主宰地位。
在晋文化中可以寻见中国金融商业的最早源头。比如平遥的票号。票号现在大约即为“支票”之意。在平遥星罗棋布有众多的票号遗址里,“日升昌票号”,即是中国金融汇通之源。它们的建筑格局,是不能不看的。看过又可以深会于心。如其屋墙,亦是粗重与厚实,毫无美感可言。然震慑与威严自是存在,亦有不怒自威之风,亦有其“安内攘外”之潜在台词。这也是中国传统思维之末端反映。然其防范周密,自不待言。其中九曲回肠,逻辑清晰。逐渐深入,可发现内在深远。几觉无路可走,忽然别有洞天。处处别致,处处雕琢,一步一景,景中又可见主人的防范拒外的良苦用心。这或许是晋地文化之微观反映吧。
据说字迹是一个人的心理图解,那么绘画与摄影之作尤是。建筑更是。它们的构架格局,疏密比例,扩张与收敛的势态,怒张的冲击力与言浅旨远的含蓄等不同底调,以及与周边的关系处理,都可以理解为一种暗示—摄影如在激流中截流,有更大的随机性—正像一棵树,叶片联结了枝蔓,枝蔓联结了枝条,枝条联结了枝干,许多根线条形成一个走势,也通往一种解释。因此,晋中院落如平遥者,或许正是研究晋中文化的一个深邃通道的入口。内里既有晋中历史文化遗迹的溢彩流光,又可见中华文化性格的来龙去脉。
山西其实是中华文化之母。其血脉传统,早有一源。据知旧石器时代即有山西原始人类。时至夏商周,晋中就已进入商朝版图。从石楼、灵石、保德、洪洞等出土的青铜器的造型与纹饰来判断,就有了殷商文化之特征。秦皇汉武,山西战争频仍。隋唐以后,晋地盐业兴盛,商贾发达。可见其生活优裕,人杰地灵。
及至现当代,晋商致富,民风剽悍。然而战乱不止,土匪出没,又居无宁日。因此使得山西的性格,既有扩张的一面,又有坚守的一面;既有安乐的一面,又有焦躁的一面;既有气吞山河的大气势一面,又有顽固守财的小心计一面;既有阅尽繁华的见识大世面的一面,又有拒外安内的内敛与固执的一面。因此,山西人既放眼世界,又自得其乐。加之山西土石风沙之浸润风化,这样的复杂性格,又添几分朴质粗放,温婉细腻。可敬可爱。
山西女人我认识几个,首先印象是其声音甜美嘹亮、性格质朴、为人率真。比起琐碎而拔尖的上海女人,和充满心机的苏杭女性,或者粗放豪迈的东北女人,或者蛮强生猛的湖南女人,或者坚韧耐劳的四川女人,山西女人可谓相当的大器与豪放、温婉与艺术化了。然而在私底下,又可感受到她们的小小的计算。她们并不掩饰这计算,而是坦率和真挚地表达这计算。仿佛它们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这样一来,旁人倒为之气势所震慑,而慑服于她们的内在逻辑了。山西女人的韵律层层叠叠,无休无止。令人回味。而与她们之间的彼此情感并不为此而受损。反而越加亲密醇厚起来。
山西的商贩,现在经过当代商业的洗染,变得与20世纪有所不同。他们的人情味似乎少了,可通融处也越发少了。但是表面上又是热情有加,豪放快意的。这常常使人费解。越发觉得可爱处加了神秘。又以平遥为例,我常常看见商家小女坐在自家大门口,也许背后正是花花绿绿的锦缎织就的衣服鞋子。那些红的、蓝的、紫色的丝绸衣服,布置在一条狭小的街道两边,遮天蔽日,太阳初升时刻的森林大概就是这样吧。随风飘摆的绸缎忽长忽短,妖娆而魔幻,像前卫话剧的舞台布景,必定上演一出荒诞的剧目。来来往往却是全世界的过客。她们往往见怪不怪似的,任世界变化多端,三纲五常,是永远变不了的。因此带着“世界奈我何”的神情,唯我独尊,漫不经心嗑着小瓜子,目光迷离地、没有调整焦距地,景观事态变化,却永远以不变应万变。
我总觉得山西的女孩子,似乎总在戏台上。也许平遥的底色,是暗金色的。往往是暗色的金配合了暗色的蓝,在殿宇和门楣的上端。偶尔一个绽放般的拱,或者瓦当,挑战般地昂立,呈现了蛮强的向上的生长。而远近高低,却是金色、暗红色、青色和暗灰色。那样绚丽的混杂,使得它们前头的那些女孩子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带有唱戏的痕迹。仿佛她们一开始说话,旁侧的锣鼓胡琴也开始演奏了,她们一停止,周遭的一切也都静止了。她们的声音,也是圆润甜美中,带着一股唱腔的。她们的眼风,仿佛是高挑的中国古代仕女的细长狐媚眼,顾盼流连,溢彩流光的—这个感受很奇怪。但是她们气质的孕育,显然非一日之功。仿佛土壤、风物、空气之于一棵树,山西的风物给了为她们的开放而供养。
我到平遥,只是一个过客。而它生长于斯千年万年,如一朵晋地土壤深处开出的花,安静而顽强地绽放。而它的建筑风物,也是带着千百年来的人们的爱与怨,直抵人心的。带着这些性情的晋地建筑,就如同在人们心尖上雕琢了。令人回肠荡气,久久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