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河像月光下的粼粼水波,黯淡、平凡、静谧,没有表情。千百年来它们就是这样流淌的,并没有什么离奇。离奇的往往是在某一年的某一天的某一个时段,忽然由远及近地掀起惊涛骇浪,转眼就到近前,那些带着腥气的水星溅湿了岸边青草,让两岸的人们张大了惊骇的眼。
世界从来不可预知。人们的目光定格于五月和八月。地球从深部剧烈震颤。天地生死同泣,人们悲喜交集。历史的追光聚焦于几个局部。黑石块爆破于某一个经纬,裂纹像伤疤一样深刻。每一个人的痛楚都隐隐作用于内心深部,随着时间,它会越来越钝痛,越来越深。那些生命,老年的与少年的,复杂的与纯真的,真的与假的,多情的与没有来的及恋爱的,都被狠狠地推到不见天日的地层深部,在黑暗里沉闷的呻吟。
那真是一个悲情的夜。我想起1976年,我的一个姐姐,在学校里短跑速度最快的一个消瘦伶俐的女孩,从唐山辗转到北京的一所医院的时候,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脸已经肿得认不出来了。忙乱的人恍惚而过,生命与生命的错过就在一瞬之间。我们曾经那么好,那么亲密,有过那么多张合影,她那样地爱我。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永别,她是三天以后消逝的。人生不过一瞬,像长河中的一滴水,森林里的一片叶子,永远辨明不了因果。
现在,哭泣与亢奋正是五月的表情。人们对于生命的感触从来都是即兴的和心血来潮的。对于历史来说,五年是一代,对于人的一生来说,五年也是一代。上一代的自己和下一代的自己在某一天焕然一新,五脏六腑变换了一个全新的格式。生命的感慨往往是上一个五年结束和下一个五年开始时的一个过门。在生命与生命的切换之时,诗人们出现了。他们说:孩子,抓住妈妈的手。他们说孩子,抓住,妈妈,的,手。这个时代流行在钢筋水泥和声色犬马中气喘吁吁地奔跑。人们的表情像极了大商场的塑料模特,冷漠在空气中流行,人们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触痛了,人们在流淌眼泪的时候也不再背着人,他们眯着眼睛,像看到几千里以外吹来的悲风。在电视面前,心脏在一小块一小块地爆炸。连那些鄙夷诗歌的人们,也慨然泣下。
生命本是激情和眼泪交构的化合过程。激情里有爱情,有欲望,有恨。眼泪里有抑郁,有失望,有暗算和失败的阴谋。那些人性所有的善与恶都会出现于生命阶段。灾难会净化它们,使人们最好的善,最好的激情和最好的责任呈现出来。
这一些大喜大悲,是落在眼睑里的暗影。
关于年龄的困惑仍然弥漫了我的2008.倒不是感叹青春或者留恋儿童心态,而是,人生在分段换行的时候总有一段接洽的不平滑和凸凹起伏。这时候所有的感觉都很陌生,陌生和繁杂的感受是文学的母床,所有的都是不确定的,不确定性决定了思想的狂想和感受的丰富。因此,为了印证这种陌生的心态,倒为写作提供了很大可能。我指的当然不是对于新的年龄的拒绝,当然也不是对于旧青春的依恋。“泰然处之和从容面对年龄”固然是一个妙说,但是行进在人生每一个点上的不安感、抗拒感和亢奋感和矛盾感,正是生命力旺盛创作力萌生的水土与温床。它们混杂成一个斑驳的背景,奠定了心理倾诉的爆炸,创造由此而来。
悲情城市,不禁让人联想起这个世界,科技带来人的异化。现代科技高速发展的终极目的是“人本”而不是“非人性”。然而很不幸,我们生活在机器改变生活、倾轧灵魂并使之空壳化的年代。我们正生活在的这种困境中自觉而不能自拔。觉醒只传达了艺术化和书生腔的声音,社会现状是财富唯上、金钱唯上、机器唯上。人们在财富掌握话语权和一台机器带来的革命中,似乎只剩下无奈的诗意呼唤和表达了。城市,和我们,都是一个社会流水线上被修理过的产品。无论北京还是广州,无论是西宁还是上海,无论北方还是南方西部还是东部,这种城市生活的精神困境无处不在,可怕的是我们正在被习惯着掏空灵魂。
60年代人成长的30年,正复印着中国30年改革开放的阶段。这些人成长的这些年也正是中国改革开放最迅捷、科技人文发展最活跃和丰富的阶段。旧的价值体系迅速崩解而新的尚未建立。中国打开国门接受丰富的西方经念,但是我们自己的传统价值理念人文主义的东西却被前些年的时代动荡屡屡腰斩。社会的科技的人文的方方面面所有的大发展都汇集一处,我们的心灵之所成为激流险滩。因此他们价值观混乱和精神无归属感。我们试图在一个变化的年代将一些不变的东西根植于土壤,但是人们生存的技术和艺术每天都在变化,一切的变化都如此之快,快得使得我们来不及扎实地建立什么就被更新的东西置换掉了。虽然这些城市空心人开着车子喝着可乐玩着电脑,但是他们在心里还是朝向那些过去更温暖的东西。那些温暖的东西是什么,我描述不出,也无法命名。或许这就是科技发展毁掉了人本的见证。
所以我更关注那个时段的人的精神层面的变化和困扰,也许应该叫做危机—除了环境危机,经济危机,水危机、油危机和资源危机之外的精神层面的危机。比如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危机,比如内心的信仰危机,比如现代竞争带来的没有道德感、道德底线的道德危机。我着迷于尝试着呈现更多悲观的意识,比如,青春病症,它正处于无可救药的晚期。病症在于商品社会现代人都太过聪明了,因而将本该最原生态的情感也计算精确。或者试图追寻真诚,但真诚变成一个筹码被消费掉,因此青年人的感情规则成为一个悖论。比如精神疾患。一个女心理病人倾诉给一个男心理医生,叙述她“喜欢抢夺和侵犯别人,看到别人的痛苦而心生快意”的故事。但是男心理医生的分析是:她是一个被抢夺和被侵犯的人。她所叙述的,正是她所成为的。她的道德理念和性善本质与现实社会激烈冲突,因而无比焦虑。故事的结局是: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于做着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他们在心里装置了一个开关,他们没有病症正因为他们病入膏肓。而那些心理病人,病因只因为他们更期待正常。“以这样的逻辑看看世界,觉得满世界全是荒诞的逻辑”。
我是想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正在成为城市的空心人。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精神家园荒芜,心灵无所附着。我以为精神的危机与环保、战争、世界灭亡一样是同等大事。因为即使世界灭亡了,在灭亡之前,我们也不想成为行尸走肉。我不知道如上这些思考和认识是否在写作中流露了女性主义写作的意味。我认为女性还是应该建立在独立意识的基础之上。她们应该是生猛和敏感的,也是理性的和勇敢的,同时应该对自己命运和周边事务具有掌控力、决策力的,有尊严感的,同时对时代发展有理解的。这是我所理解的健康女性。以这样的理解为底色,把女性意识表达在女性作品里,我喜欢看到这样性格的人物,也欣赏有这些内核的作品。
荣格说,婚姻是一种化妆。对于有灵性的男女来说,世俗生活全是化妆。我一度很喜欢严歌苓的作品,她写的东西还是充满智慧和理性的,也确实生猛和敏锐。她有一篇早期的东西很好看,《也是亚当也是夏娃》。写亚裔女性移民到了美国以后,为生计需要充当生育的机器。但是她的觉醒和尊严不允许她堕落,她一方面屈从现实一方面寻找尊严。至于更早的以前热爱的《第二性》还有《布拉格之恋》的女性独立意识和平等意识这些对我算是最早的启蒙。我内心还是非常赞可这种东西。其实小情小调也不算错—把文学归为对错如同把心灵分为对错一样,是精神领域的法西斯,并为精神领域也没有“一致认为”这个词的。叶子尚且没有一片是一样的,人心更是丰富多变。如果承认文学是人学,那么文学里的任何都有其来龙去脉,有艺术性、艺术性强,社会化程度的多少须因人而异类。如果整齐化一地要求“女性作家社会化是一种进步,女性作家必须关注社会大题材,比如水灾、环保”,并以此作为一种高尚的标准来衡量艺术,我觉得是一种美学暴力,或者说,这完全是艺术之外的讨论了。
扩宽视野对于当代有知识有文化的女性来说,是一个方向。但是如果一刀切,作为一个标准,是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的独裁,它的本质是落后的,和不文明的。我更愿意关注大时代的普通人发生在内心的惊心动魄,我愿意由表及里地做一个长线的探求和传达。也许在平静之下,内心的伤痛发生在皮肉包裹的在内心的深部,好的文学应该触动它,抚慰它—这不是个人化的,应该是更具代表性的。描述和思考具有代表性和社会性的精神层面的问题,这个力量显然不亚于环保问题的。有这又回到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还是诗歌的体裁或者题材问题,如上两者都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