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横穿马路。你可以完全想象一个穿牛仔裤套头衫的都市青年,脸上带着面无表情的表情,很有想法又没钱,还没太学会伤害人,还残存着一些热情和单纯的憧憬,又闲来无事。总之那天刚好是秋季里天气最好的一天。我面前开红色宝马的那个人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一边不耐烦地按喇叭,后面的夏利司机也跟着粗暴地加油,猫一样从我面前横蹿过去。我回过头很不屑地瞪着他们的车屁股,同时把自己的未来幻化成一辆宝马的主人—出入前呼后拥,趾高气扬,香车美女—但是我看到我旁边却是一个很胖的呆子,傻得让人猜不出年龄,我轻蔑地瞟了他。你知道我正处在自以为是、年轻气盛的年龄,但在我回头的瞬间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被一个老人牵着。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是个矮胖的老太太,穿的衣服像是早市上买的便宜货,走在街上谁也不会注意,就连常见面的邻居也未必叫得上她的名字。这应该是那呆子的母亲吧,我想。他们俩的手紧张地互相攥着,慌慌张张地在车流中穿行。他母亲个子矮小,头发花白。她神色紧张地东张西望,她前进和后退,决策着怎样躲过疾驰的车辆,保护她无知的儿子—他一定从婴儿时期就习惯于这种保护了,而他母亲的年龄,也正是需要保护的年龄。车子一辆一辆傲慢而强悍地呼啸而过,掠过的风撩起了他们的衣襟,制造了一种兵荒马乱的景象,惶惑包围了他们。人们根本无暇注意,有这么一对母子,穿梭在危机四伏里。
这一幕忽然打动了我。你知道我正处在一个不怎么容易被感动的年龄,和不怎么流行感动的年代。我成天吃汉堡包喝可乐玩电脑,更年轻的时候爱去酒吧听听音乐,我被一种叫做高科技的机器、许多吹牛的空话、皮笑肉不笑的敷衍和硬性规则被包围。像我们这样无聊的人,据说被人称为有闲阶级——对于他们的误会我倒并不愿深究—我们见多了身边的文化名人、本土财主、移民国外又衣锦还乡的绅士,以及各类有成就、有头脸、有来头的人物。我们被笼罩在他们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光辉里。我,或者许多人,已经习惯于在一些光环下眯着怀疑和不屑的眼光冷冷地看人了。
但是我却带着一种近乎崇敬的眼光看他们,我手插在裤兜里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的脸和他们的眼睛—在秋阳艳照、机器飞奔、仓皇人丛的背景中,这街头的陌生人,花白头发的母亲和他的傻儿子。我看见了一点我想要的东西。
我记着歌手腾格尔在一首歌里唱过:我的家,我的天堂。那老人一定是他的母亲,他的亲人。他正在天堂里。她不嫌弃他,宽容他,温暖他,给他爱和仁慈。日日月月,费尽心机。有一次我在街头听见一胖一瘦两个老妇人狠毒地吵架,其中胖老太嘴臭而脏且十分大胆,像一个三级片的旁白,所以很占上风。直至周围的人都怒目相向。最后那个瘦老太被逼急了,拿出她的撒手锏,说,你缺德,你儿子才是个瘸子!那个胖老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继续反击道,我儿子是个瘸子,她说我儿子是个瘸子……然后忽然就不出声了,眼泪流下来了。我看见一个强悍的人被人正面致命地一击,正着她的痛处。我的同情心忽然转向,就是因为这最无理的人,也是一个母亲。
母亲是儿女的天堂。眼前的这母子两个人,她的儿子现在在天堂里,他自己却不知道。腾格尔是带着那么一种孩子对母亲、信徒对主的虔诚表情和声调演唱的。我相信无聊的上帝插着手眯着眼睛俯视这一幕场景,也会怦然心动。
无论我们怎样地丢弃本性学会生存的技巧,我们也都是一些孩子。我们很幼稚,我们会犯很多错,我们自以为是,我们有时一点也不聪明不有力,我们大多数时候普通无聊,微不足道,疲惫不堪,脆弱无比。我们,每一个人,无非是冬日旷野中一群赤裸而狂乱的灵魂,相互依偎着在风里战栗和挣扎。你看见被沉重的雨点敲打的飘摇的花瓣了吗,我们有时候比它们还不堪一击。有时候,你被笼罩在爱的名义之下,被包围在许多爱的标语和辞藻之中,但是你发现,在最关键的时刻,有能力并且情愿拯救你的,实在没有几个人,甚至只有你自己。上帝也许太遥远了,而慈祥的母亲是上帝派来的最美丽的天使,因为她们永远对我们怀有仁慈之心。
在这个机器侵犯人的时代,可以相信的东西越来越少,可以称做永远的东西越来越少,朋友、亲人、同事,可以走进你心灵的人越来越少。以往我们可以相信的爱情、我们信赖的朋友、我们引以为傲的荣誉、我们崇敬的叫做理想的东西,现在都有可能变成一种砝码、一种押宝、一种误会、一种时尚,一种可以随时更新的变数。所以我们的眼神,是如此的茫然无助,就连我们熟睡时的表情,都紧张、防范而虚空。但是母亲啊,只有母亲,对孩子的爱,没有变,是永恒。这街头的母子,让我看见了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让我对生活增加了一点点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温暖着的;总有一种可以依靠的东西,真的存在。
善待你的母亲吧,也善待你周围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们并不是天经地义地这样爱你,这样为你付出。也相信一些人吧,对多多少少怀有母亲般仁慈之心的人,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