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画。但据说,不会做菜的人恰恰最适于品尝、当美食家—厨子反而不行。所以写不出小说的人都是文学评论高手;对影视专业一无所知的观众是最好的影视剧评委;引导大师们服装设计潮流的,往往是少不更事的青春女孩—基于如上种种,由不懂画的人说画,理所当然。
画本是生活中的艺术,就像照相的艺术已渗透到生活中一样。你要在公众场合以话剧的形式朗诵,八成引人侧目;但你在公园里拍照,扭颈支颐,做作得多过分,都很可以被接受似的。应时而生,北京的画廊倒是颇有几家,比如灯市口皇冠假日饭店里的国际艺苑:光滑的地板,浓郁的咖啡香,墙壁上的大画框框住一方一方的斑斓色彩和纷乱思绪。观者来来往往,装束格调各异,姿态别致,神情夸张,使这画廊很有些话剧舞台的意思。
另一个地方是我最近发现的—北京亚运村的一个俱乐部:一个空阔的酒吧,桌上铺张着时下最流行的蓝格子桌布,着蓝白花花民族衣装的小姐穿梭。晚间各界名流来参加音乐会,唱《乌苏里船歌》,听二胡琵琶—彼此都认识,远远地招呼,隔过西装与裙裾握手,在笑谈中说着“久仰久仰”,像旧电影中战斗在敌占区的地下工作者们接头的场面,很是繁华。而你的眼光完全可以越过这些繁华,左右探寻着投向二楼。我想说的正是二楼的画廊。
二楼的画廊是个半圆形,围着油漆的木栏杆。总有做作的女孩倚住栏杆向下张望,想象自己是旧上海的明星。其实这里的画,多是相当现代的60年代的年轻画家之作,他们有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院、师大美术系、浙江美院的,他们的作品也好玩好看。比如蒋焕的《自由系列》、王国柱的《宫院》、王竹宝的雕塑《村妞》、刘元寿的《成熟的季节》,等等。内容都是这个年龄段的人所熟悉的,风格也是这个年龄的人易于接受的。
比如王国柱的北京系列,一连几幅,有北京的胡同和故宫的城墙,尤其是胡同杂院里冬天的院落,错落有致,清冷又亲切。门口一副败落的对联,已经褪了色,就像故事已经褪了色,历史也已经褪了色了。估计作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有个金属质地的雕塑,表面极其光滑。是一个仰面的女人体,后面背景是爆炸的扇面。人体有点儿变形夸张,腿脚像蚂蚱,体态荒诞又合乎情理,大小正如写字台上的台灯。让人看过了走过了,还忍不住回头来再看一眼;雕塑《村妞》是个红衣蓝裤的村姑,梳着大辫子,以手抵住下颌,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她土得实在上不得台盘,可是就愈让人爱看。左看右看,看着看着就把人逗笑了;蒋焕的《自由系列》特别爱画模特。画面上总是一个真人和一个塑料模特在一起对坐。一个有生命,一个没生命。一个肤色鲜活,一个颜色死灰,都是没有表情的,百无聊赖的,那种面无表情的表情就是流行在我们商场橱窗里那一种。现在无论真假模特,表情都是空洞又飘浮的,个个都像愤世嫉俗的江湖杀手,他们的脸就是都市灵魂的活画像;还有一尊铜铸的中山装雕像,金属灰,像家里暖气片那样的质地,让人想起我们儿时熟悉的一种毛主席雕像……这几个是我参观时留有印象的。隔了一个多月再去,它们很多已被买走了。
刘元寿的一组画给我的印象最深。一组画都是画都市时髦的雅致的女孩的,穿着漏空的钩织的白衣服,披着长头发。她们俏丽自不必说,还加了许多作者的理想在里面。中间的一幅最大,是一个坐在院子中的,背后是葡萄架。论年龄她也不大,长相很一般,漫不经心地,歪着头。白的无袖背心,很女性的紫色花裙子,光着脚踩在地上。那一个瞬间的表情,好像思想凝固了似的,目光也没有调整焦距,全在有意无意之间。有人说,人在一天中的某个时辰,是可以做植物人的,比如吃过午饭的下午,尤其的夏天二三点钟的下午。我觉得画中人就是在这么一个慵懒的状态下,木木的,生命好像也可有可无。可画上的每一笔可都是透出生命的。
这画廊的好处就在于新鲜。创意、画风和格局都不俗。设计者们在画廊的拐角处还摆放了一对木椅子和一张方桌,铺着暗蓝的桌布。去的人都愿意在这里坐坐。楼下热闹,楼上清静。穿得体面不体面倒不重要,在这种局面里坐着,人忽然进入一种浪漫的戏剧情境,楼下倒成了观众席了。
有时看画的感觉,就像是看看我们平常自己。平常多是不经意。即使是经意,也不自觉。画就是把你所经过的、所看到的,忘了的或者没忘的,自然流露的或者加了些艺术处理的……把种种生活的细节与片段,按着画者的眼光与理解,给剪贴下来,贴在平面上,让观者玩味。所谓画廊有些意思,意思就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