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个太太的生活里,没有比吃到一条肉虫子更惊险的事了。这就是一个平庸的城市里最惊险的场面。
现在的女性,大约可以用两种牌子的洗发水来定义:琼瑶式的柔弱的乖乖的细腻的“飘柔女孩”终于过时;新世纪是染黄毛、黑嘴唇、蓝紫指甲、把牛仔裤剪个洞的“力士女孩”的天下。从“奶油女友”过渡到“野蛮女友”固然是时代进步,但另一方面,“野蛮”走向一种误区与极端,是一种符号,一种表象,一种用于标榜现代女孩随心所欲的姿态,与真正内心的独立和勇敢无关。
当今都市女性的勇敢与锋芒,已经被城市的含情脉脉的生活淹没了。女性们生活关键词集中于老公、家居、流行、时装、宠物。她们最极端的冒险,不过是偶遇一桩成年人的花样年华事件。女性们沉溺于生活的惯性之中,她们潜在的前冲的力量,被时光无情地磨损。她们的智能在琐碎的生活中逐渐平庸。她们的名字后面只是一副五官模糊的苍白面孔。
我相信有一些人的名字能透露特立独行的精神气质,比如说“披头士”列农和荒诞的达利。比如崔健,他总和绿军装有关,和红色有关,和反叛有关,和突围有关,和破坏有关也和建立有关。比如王小波,怀着浪漫与天真的少年心性,眼神里充满丰盈的内容。现代女性可不可以,在服饰个性化和生活的多元的同时,也展现出精神气质的多元?
记得《我的野生动物朋友》这本书里,12岁的法国女孩蒂皮所选择的生活,完全在“城市定式”想象之外:她骑在鸵鸟背上飞跑,让小狮子吸吮着手指午睡,在河边以象鼻的喷水洗浴—这些真实的画面来自法国摄影师阿兰·德格孽雷的摄影图片。我倒不是想渲染一篇美文的章句,也不想蛊惑女人们都去野外和动物打成一片。我是想说,在号称“野蛮女友时代”的当今,在我们狭小的视野之外,还存在着更加有趣和充满挑战的生活。
电影《狂野之河》里,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一位当过划艇运动员的中年女人,生过孩子,头发蓬乱,不漂亮更疏于打扮。为了挽救和丈夫的感情危机,她决定冒险和家人进行一次漂流旅行。路遇歹徒,随机应变,一次一次在惊险中挽救丈夫和孩子的性命。回家后两人相视一笑又开始了柴米油盐的生活。电影宣扬的是心理健康、精神强悍的独立女性,她们在衣装和虚荣心之外还善于拯救自己的生活,掌握住生活的局面。
在时间面前,女人永远同命相怜。
二
当下也是女人们绝对的节食时代。饭桌上时髦的女孩子们无论高矮肥瘦,如果谁不叫嚣着减肥,似乎就不那么够女人味的。《围城》里就说过,“有的女人吃饭,嘴会缩得像药水瓶一样的小”,可见这一帧饭桌上的流行影像,绝非新世纪的发明。有一天,我认识的一个相当泼辣的女强人撇撇嘴说,那天连谁谁都说,她也要减肥了—她也就90来斤吧。
问题就来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说,我,以及周围的一大批朋友,都是一些贪吃的人。按照我的一个女友的话说—她从来都是酸文假醋的—贪吃是因为热爱生活。生活我等倒是热爱的,但似乎,对生活的热爱程度与胃口并不成正比。吃饭就是热爱生活?其实厌倦生活的时候,人往往会反而食欲大增,吃得更多更猛。这些女性“食用主义者”们没有自觉的“食用”思想,只有实在的好胃口。加辣椒加醋,加葱头,加蕃茄酱,加胡椒粉,加汤水,加肉末,加有颜色的佐料,加油亮的光泽,使食物充满质感。总之做莱和画油画一样:同样的素材,却调制出完全不同的效果;需要技术与艺术,也要有人欣赏和品味、咀嚼和消化。你可以咀嚼绘画,也可以欣赏食物。你可以不以艺术当吃食,却以胃口来审美—所以厨师比艺术家还艺术家,食物是最优秀的艺术品,消化的过程是品味艺术。至于那些被排泄出来的艺术垃圾,你知道的,它们最终会进入一种生态的循环,就像现在市面上被伪装得很好的泡沫书一样,就像报纸上最无聊的小道消息和花边新闻一样,自生自灭。
以我一个食客的眼光看来,街头那些美女虽穿着时髦却已未老先衰,她们的脸不像苹果,反而倒像香蕉一样腊黄,她们的胳膊具备一种叫做丰腴的肿胀,像目前市场上催肥的草莓,她们的脸上的颜色是假的,让人联想起舞台上光鲜的布景,或者做得特别逼真的绢质的花朵。她们特别娇美,但是那些娇美已经经过技术的改造了。
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说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两个美国女孩得了“虐食症”。她们关上房门拼命饕餮,然后再让食物呕吐出来,以致这种虐食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她们张着病态的大眼晴彼此问“我更瘦了吗,我更瘦了吗”,最终其中一个郁郁而终。美国流行女歌手卡朋特不就死于厌食症吗?据说这在美国是除了抑郁症之外的又一都市病。
作为一个美食主义者,我还是极力倡导崇尚自然。因为极端的节食与中世纪的禁欲主义一样,都是对人性的摧残。在“铅笔美人”大行其道的当今时代,我的逻辑是这样的:吃饭比穿衣重要,因为生存比美重要:胃口感受比瘦身重要,因为自己的享受永远比别人的眼光重要;运动健身比节食、吃各类减肥、保健品更重要,因为健康比一切的一切都重要。
三
女人是一座城市的花朵。
女人与城市之间永远存在着不平等—像是船与海,花与园圃,云朵与苍穹。在一座城市里,服装装饰女人,而女人除了做城市的装饰以外,她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现代城市里的女人,在灰色的高楼、钢铁、机器中间,妖娆多姿,姹紫嫣红。在我看来她们中许多人是属鸟的,专长是咋咋呼呼。她们很容易吃惊很容易大笑,按我们单位的男同志的话说,是兴奋点特别低。她们成群结队地去购物,像电影小说里所表现的那种女人一样,嗲声嗲气地与小贩讨价还价,并时不时地发出一阵爆笑,引得路人侧目。有时在大商场里为了化妆品的出厂日期与服务员争得面红耳赤,或者在麦当劳细心地检查牛奶的商标及产地,她们现在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是“消费者权益”,并且一口一个“我老公说”,她们所说的“我老公”就是那个戴眼镜罗圈儿腿说话有点结巴的人。
然而城市完全可以对她们置之不理,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向,按部就班地发展与前行。像大江东去,让漂泊的船,随波逐流。
城市是一部雄伟的宏篇大论,而女人就做其间的标点吧。
以城市为标志,一茬一茬的女人们,盛开又凋谢了;以女人为标志,我的老旧而亲切的北京,像黑白老电影,断章如缕,历久弥新:以时间为标志,城市越来越年轻了,而女人们,却无可奈何地老去。
发展与成长,使女人和女人们所熟悉的城市之间加了哈哈镜,彼此都变得陌生和恍惚。那些过去女人们所熟悉的面孔,逐渐地老去,他们的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有规律,他们说话的腔调和口吻,也越来越滴水不漏。年轻的和鲜艳的女孩子们,身体挺拔地嗒嗒嗒地一步步走过,给我看高傲的、孤独的背影,走过的瞬间,青春已经在我身后了。当下的生活被很多好听的名词充满,比如流行、财经、网络、传媒、商业、包装,还有一种叫做“文化”的东西瘟疫一样四处蔓延,把人都传染得感了冒,连打喷嚏。文化人由此张扬起来,拿腔作调。街边,总有打手机的人嚷,对对,这个是我们做的。广告公司的小老板嚷,对对,上次谁谁的演唱会是我们做的。媒体人嚷,对对,我认为这个个案,有很多的空间可以做。如果你路过大商场门口,外省推销化妆品的女孩子会热情地包围你,恭维“小姐好有气质哦”,不由分说拉着你的手涂抹着一些水脂和油膏。但她们一旦被得罪了,立刻会瞥着你说,嘁,有没有文化呀。
不是吗,女人们看似城市的主人,然而她们在真正飞速运转的城市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和谦恭啊!
有一天周末下过雨,几个朋友就这类打扮晃晃悠悠从三味书屋的茶楼里出来,溜达着去玻璃厂逛逛。街内外一个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上,卷边儿的古旧书也有,清末的三寸金莲也有,锦绣上铺满了各色溢彩流光的玻璃物件:首饰、香粉盒、镶嵌着扭金花边的镜子耳钉梳子,一件件都有模有样的,很有来头,让人想起旧时的才子佳人故事—这就是上个时代的时髦,有一种遥远的疏离。我们肥大的套头衫牛仔裤,走在这条街上,像走在上一个时代里,气质和服装跟这儿完全地不搭干。反正,任何的时髦,当时再轰轰烈烈,过后不过也就剩下这一副副骨头架子罢了。因为时髦和时间一样易逝,服装装饰女人,而女人也无非是都市里的一种装饰。再过个几十年回头一望,各类风情各异的服装连同它们风情各异的主人,都会变作热热闹闹的回忆了。
四
贪图口味变换的女人说—丈夫是白米饭,情人是鱼子酱。万不可把鱼子酱当成主食,也别指望白米饭可以调味。但是调味品却需要精心选择。拣到篮里都是莱,早晚会坏了胃口。贪嘴的男人辩白说,有些女人是红烧肉,男人也喜欢粉蒸肉、水煮肉、白汆肉,他们说,这叫做丰富。每一个女人都是新的开胃莱。
贪图口味变换的男人说—两个女人就是两桌不同风味的莱,实在难分高下—浓郁与清淡,精致与家常,喷香四溢与余味悠长,全在个人口味。但是大部分男人都是一种口味求异的动物。所以,每一个女人都是败者。
不贪图口味变换的女人说—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她却愿意,或者说宁肯,一生一世只认定一种口味。
口味正常的女人说—中国的属相本应分男女,另加上植物的类别—比方说,男人是属动物的,有的属凶猛的豪猪,有的属阴险的眼镜蛇,有人是木讷的大象或者繁衍能力很强的老鼠;而女人是属植物的,有人属月光下生长的暗紫色的阴冷花朵,有人在阳光下充满生机地绚烂地开放。有人是挺拔的竹,有人是浪漫的橡树,或者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仙人掌。动物们按口味分为肉食、草食、杂食3种,植物们却只把爱当做她们的生命之水。
口味正常的男女说—都说经典女人是贵妇、荡妇和主妇三位一体。翻译一下,好的妻子应该同时是丈夫的妻子与情人,兼任听差大管家。都说一个女人需要3个男人:一个满足她物质,一个满足她内心,一个满足她肉体。男人在这点上比女人简单,他们归根结底只需要一种女人:情人。有一种说法:在婚姻中,丈夫是基准音调,妻子是华彩乐段。有另一种说法:在生活中,丈夫是基准音调,情人才是华彩乐章。
口味纯正的男女说—情人是这么一回事:一部分的你沉睡了,他把它唤醒,你惊讶地重新打量自己。情人是照见埋在阴影里的那个自己的一面镜子。
口味纯正的女人说—男人对情人有双重态度:一方面热爱,一方面鄙夷。而他们的标准并不客观,因为他们在情爱上,只会用生殖器思考。好的女人对于情人永远不会鄙夷,她们只有崇尚。她们只有为了崇尚,才肯付出道德的代价。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纯粹,因而也比男人崇高。
口味怪异的女人说—有一种女人,为了惩罚所爱的人,和不爱的人相处。她们以自己所鄙夷的方式,让自己与爱情同归于尽。归根结底,因其源于爱,因而也具有了崇高感。男人说自己迷恋女人,其实他们所迷恋的,只是在女人面前的自我感受。其实男人才是地地道道的自恋狂。
没有任何口味的男女说—情人涉猎婚姻需要两个角色都扮演出色。让一个成功男人离婚,做女人做得再完美也是远远不够的。能够把一个既定婚姻摧垮的决定性因素,往往是包含了功利性的。所以不要以为,使一个男人离婚完全是归功于女人的魅力。颠覆婚姻的根本力量,并非源于女人自身。当然有魅力的女人,会具有更强的破坏力。
自甘堕落的女人说—女人要在男人面前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不穿衣服的自然角色,一个是穿上衣服的社会角色。男人当然也是。爱有质量高下之分。恋爱的爱,慧乘;陷入婚姻的爱,质量下流;情人之爱,兼备高质与下流。
人们都说,来得太容易的爱,不是真爱。也有人说,经常陷入爱里的人,不会真爱。也不尽然。在两者中,真爱出现的频率较之婚姻也许还高些。爱如金一样,是分成色与纯度的,有真金,也有镀金。真正纯粹的爱,如同爱之高峰体验,永远不可能持久—真正经历了爱的男女才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