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家里的经济改善了,一方面因为我进入“中视”新闻部,一方面因为瞪窗小渤的畅销。我们常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邮拨单、写信封、装书、寄书。儿子小,不能写,就负责打钉书钉。
母亲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很迷信,认为过去一切的厄运都是因为丈夫死,现在一切的好运都是因为孙子生。
她的脾气改了,连对家里的黄猫都有情。她艺术的品位也提高了,以前买的衣服都很俗,现在则显示了审美的眼光。
“别以为妈土,妈以前只是没心情。”母亲说。
以前过年的时候,母亲总带我四处送礼,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得些父亲老朋友的关爱,现在则不再拜年,她说:“六十九了,人家该给我拜年了。”
母亲七十大寿的时候,我为她摆了三桌。这是她自五十大寿之后第一次过生日,也是她第一回接受贺寿,她说:“过完五十大寿,死了丈夫。过生日过怕了。”
母亲七十大寿之后半年,我离家,去了美国。
知道我去的地方下雪,母亲特别去衡阳路的绸布庄,为我选料,做了一件丝绵袍,又把父亲生前穿的,一件从废墟里翻出来的老羊皮背心补一补,交给我。
上飞机,一群人来送,母亲没掉眼泪,只沉沉地说:“好好去,家里有我,别担心”
再见到母亲,是两年多之后。长长的机场走廊,远远看见一高、一矮、一小,牵着手,拉成一串。母亲虽然是解放小脚,但走得不慢,一手牵着孙子,一手提了个很重的布包。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看到我,淡淡一笑:“瞧!你儿子长高了吧?”
从那天开始,她除了由我陪着,回过三次台湾和大陆,其余的19年,全留在美国。
虽然不是农家出身,但是有院子,她自己学会种菜。又常看邻居的花漂亮,就偷掐人家的种子。她最喜欢种西红柿、大黄瓜和金盏菊,也爱蹲在地上摘四季豆。
我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总看见一个白白的头,在绿叶间穿梭。
她也依然是孙子的守护神。常在孙子看电视的时候,过去小声提醒:“孙子啊!不要看啦!你老子要发脾气啦!”
因为她的耳朵背,自以为小声说的话,其实很响,早传到我的书房,于是冲出去训儿子。
每次我训孩子,母亲都阻拦,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幸亏是亲生的,要不是亲生,人家非说你是虐待孩子不可。”不过,跟着她又会改口,“不是亲生的,都比你这亲生的还疼。”有一天,我听见她在房间里,对孙子献宝:“瞧!奶奶肚子上这么长的刀疤,都是生你爸爸的时候割的,做女人,就是生孩子可怜。所以天下没有不疼孩子的妈。”
大家都说独子的寡母难处,婚前,我太太也曾经害怕。说:“有一天我们看完电影回家,看见妈坐在黑黑的屋子里哭,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我抢了她的独生子。”
但是几十年下来,她们却处得比母女还亲。
在我记忆中,她们婆媳虽有小摩擦,但不曾争执。有一天,母亲跟我不高兴,说:“你孝顺,你孝顺,哪次看病不是薇薇开车?”她说的是真话。
母亲确实是疼媳妇的,她总当着媳妇面袒护我,又背着媳妇骂我,她骂得很有技巧:“不是妈说你,也不是妈偏她,你确实不对……”
当然,随着孙女的诞生,岳父母同住,以及我工作上的忙碌,母亲跟我独处的时间愈来愈少了。她常在我种花的时候,迈着“解放小脚”,拄着拐杖到我旁边,小声咕哝:“儿啊!咱们好久没说说私密话了。”有一次说着说着,她哭了,“你知道吗?妈心里好寂寞。”
母亲确实是寂寞的。重听,使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渐渐不良于行,又使她常留在自己的卧房中。尤其冬天,她常一边读《圣经》,一边看着外面的雪地叹气,说她要回台湾。只是那时候医生已不准她远行了。
吃完饭,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母亲常坐在我旁边,大声问电视里说的是什么。我为她翻译几句,她又会摇摇头,说听不懂,不如看报,回房间了。所幸有我岳母,总凑着她的耳朵“喊”各种新闻。两个相差二十多岁的老太太,常挽着手,过马路,到家对面的公园去看海。
母亲也常一个人坐在海边的长椅子上看海,看人钓鱼。有一次,她站到码头边上很久,有个年轻人一直守在旁边,以为她要寻短。也有一次,一个人钓到条大鱼,送给她,母亲就两手攥着鱼,小心翼翼地拿回家。到家,才发现鱼已经被她捏死了。
所幸,我的书房就在母亲卧室的隔壁,我常一边写作,一边听她房里的声音,咔啦咔啦,她是不是又在吃糖果?丁丁当当,她是不是又在搅芝麻糊?我常劝她别吃太多甜食,她却回答:“吃胖着点,给你做面子啊。”又说,“宁愿撑死,也别饿死,90岁了,活够本了,死也值得了。”
母亲的九十大寿,我们又摆了两桌。全是亲戚和母亲的一位老朋友,她的朋友都凋零了,剩下两三个,也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拨个电话,彼此间:“你还活着吗?”
不过母亲虽老,还是我强壮的母亲。两年前,当我急性肠胃炎发作,被救护担架抬走的时候,她居然站在门口,对我说:“好好养病,你放心吧!家里有娘在。”
从担架上仰望母亲的脸,有一种好亲爱、好熟悉的感觉,突然发觉我已经太久太久不曾仰望慈颜。
她虽然91岁了,但是她那坚毅的眼神、沉着的语气,使我在担架上立刻安了心。她让我想起几十年的艰苦岁月,都是由她领着,走过来的。
半个世纪了,这个不过150厘米的妇人,漂到台湾,死了丈夫、烧了房子、被赶着搬家、再搬家,然后接过孙子,又迈着一双小脚,跟着我,到地球的另一边。除了我刚出国的那两年,她从来不曾与我分开很久。我整天在家,她整天在我的身边,过去,我是她的孩子;现在她像我的孩子了。每次出门,好逞强,不要我扶,我就紧紧跟着她,看个胖胖矮矮、走路一颠一颠的大娃娃走在前面。
在深坑的松柏墓园,我早为母亲的百年做了准备。母亲也去看过两次,十分满意红色花岗石和金色十字架的设计。
但是,就在去年,她4月中风的前几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死了,我不要住到深坑的山上去,多冷!回家又不方便,要看看你们,还得坐飞机。”
“不要说这个好不好?”我对她笑笑,“医生说你能活100岁。如果你真不愿意上山,我就在家附近找块地,给你百年之后住,好不好?”
今天,2月18日,那一幕还在眼前,我的母亲却已经离开了人世。
她是心脏衰竭离开的,像是睡着了,睡到另一个世界。我带着妻,在她床前下跪,磕了三个响头,亲亲她的额头,又亲亲她的脸颊。她的头发仍是我熟悉的味道,她的脸颊还那么光滑,只是已经冰凉。
医院的人过来为她收拾东西,拔除氧气管、胃管和尿管,床单掀起来,看到那个熟悉的疤痕,我的泪水突然忍不住地涌出来:
“就是那个长长的伤口!妈妈!我绝对相信我是您剖开胸、剖开腹,从血淋淋的肚子里抱出来的孩子。”
感恩寄语——
是谁在每个平凡的清晨起的最早?是谁在每次熟睡的鼾声中仍在劳作?是谁在寒冷的冬天用双手为你阻挡着她力所能及的风寒?又是谁即使在你最潦倒、临危遇难时仍在你身边支持你?
英国有一句格言:“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帮助,孩子的心灵将是一片荒漠。”母亲的伤痕,满载着她后半生的辛酸历程,满载着她对下一代的希望,满载着她未完的心愿。生活琐事装祯成一幅幅动人的画卷,把它们镶嵌在生命的季节线上,熠熠生辉,这是关于母亲的图画,成了我们生命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