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下午,母亲苍白着脸,坐三轮车回来,一声不响直直地走进家门,我的玩兴才过去。我不再能出去玩,因为我要在家安慰哭得在地上打滚的母亲,我得披麻戴孝,跟着她到每个长辈家去报丧。
我要常常守着家,守着我娘。
父亲死后,母亲对我更严厉了,但是在我做错事,她狠狠骂我,甚至打我之后,又会很脆弱地哭,愈哭愈大声。然后,平复了,她会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接着拉我过去,看我被打的地方,直问:“疼不疼?疼不疼?”
她可以打我,但是别人不能打我。记得当我上初中,碰到一个爱打人的老师,总挨藤条,打得一条一条血痕,被母亲发现的时候,她立刻冲去学校骂老师。老师并没有少打我,因为他全班人都打,每天都打,只有跟他补习的同学,因为考得好,可以免挨打。
老师也对我母亲说了好几次:“你这孩子,功课这么烂,再不补习,一定考不上高中。”
但是母亲从不让我出去补习,除了在家附近找过一个大学生,教我一阵子数学,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不送我上补习班。“就咱们娘儿俩,再出去补习半天,娘一个人,多寂寞!”母亲说。
那时候,我们确实是寂寞的。
年初二晚上一场大火,烧光了我家的一切。
外婆跟着舅舅、舅妈,搬去丁台大宿舍。我跟着母亲,住到她的老朋友家。
母亲要求父亲生前服务的单位重建,因为那房子保有火险,但是公家说不行。母亲说由我们自己花钱重建,公家也不同意,说有一位主管的房子要迁移,正可以利用这块空地。
母亲慌了,花钱请人在院子里紧急盖了一间小草棚。草棚是用竹子和芦叶搭成的。四周先钉上木板作墙,再把事先编好的草顶放上去。住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母亲在房子旁边,用小炭火炉做了红烧肉,在记忆里那是我生命中最好吃的一餐阪。
当天晚上,下起倾盆大雨,屋子里到处漏水,我们找了各种破盆烂罐去接,又吧床移来移去,还是应付不了,而且愈漏愈厉害。
我实在困了,因为第二天还得上学,母亲叫我先睡,用两件雨衣盖在我身上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雨衣上,渐渐积在凹陷的地方。至今都能记得,每隔一阵,母亲就掀起雨衣,让雨水流下床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响起。
经过两年多的抗争,父亲生前服务的单位总算让步了,要我们搬到金山街的一栋小木楼。
木楼由两家合住,楼下姓孙,也是个寡妇,带了两子一女和一个女佣。女佣也是寡妇,还带了个女儿。于是一栋小楼里住了三个寡妇和五个孤儿。母亲和那位孙太太处得情同手足,两家厨房相通,也常彼此“通食”;两家的声息相通,也总是相互扶持。住在小楼的那六年,留给我很多美好的记忆,也发生过许多我生命中的大事——
搬到小楼后不久,听说附近胡念祖老师教画,我想学,虽然学费不便宜,母亲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正式学画,而且三个月之后就得到了全省学生美展的“教育厅长奖”。
拿回奖状,母亲点点头笑笑,没说什么。她对我得奖从没表现过兴奋,过去我得到三次台北市演讲比赛的冠军,母亲都是如此沉默,我也习以为常。直到高一下学期,获得全省演讲比赛第一名,由学校主任陪着,从南部奏凯归来,母亲没到火车站接我,才使我有点怅然。
那一天下着滂沱大雨,主任为我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临上车,他突然很不解地说:“人家的爸爸妈妈,有孩子参加比赛,都陪着去,为什么你妈妈从不出现?连你得了这么大的奖,都不来欢迎你?”
我怔住了,因为我从未想过参加比赛需要母亲陪。我的妈妈是老妈妈,老妈妈老了,身体不行了,本来就不必陪。但是那主任的话,伤了我的心,车在雨中行,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我面前的油布帘子上。我觉得有些失落,开始想,为什么妈妈那么冷。
得奖之后不久,我常胸痛,去检查,医生说是神经痛。有一天夜里咳嗽,肺里呼噜呼噜的,像有痰,突然一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母亲急了,端着盆子发抖,看我一口一口吐。血止住了,天也亮了,母亲叫车,把我送到医院。医生为我照X光、检查,接着把母亲叫到隔壁房间,我听见医生在骂、母亲在哭。住院的日子,母亲总陪在我身边,常坐在那儿,撑不住,就倒在我床边睡着了,我则把自己的被单拉出去,盖在她身上。那年我17岁,她已经是将近60岁的老人。
妈妈老了,管我的方法也不同了,我的成绩不好,她不操心;模拟考?试总是榜上无名,她也不急。甚至在我熬夜念书的时候,她会起来骂我,说考不上又怎样?大不了自己开个画室,画画、教学生。
所以,当我参加大学联考,只填了三个美术系、一个中文系的志愿时,学校老师都摇头,说我造反,我的母亲却淡淡地说:“你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妈不管你。”
母亲虽不管我的功课,却管我交女朋友。她在门前放了一把竹扫帚,说专打坏女生。
但女生跑得快,母亲是小脚,追不上,所以后来她改口说:“谁来找我儿子,我不打她,打我儿子。”
母亲的戒严令,在大学联考放榜的那一天突然解除了。知道我考上师大,她笑了笑,说:“你可以交女朋友了,多挑、多选,早点儿结婚,让妈早点儿抱孙子。”
她还拉着我去做了两套西装,只是不断叮嘱裁缝,要宽宽大大,别看起来像小太保。所以我第一天穿西装,同学都问我:“是不是你爸爸的?”
我果然开始交女友,一个个带回家给母亲看。母亲很挑,不是嫌胖、嫌老,就是嫌矮。她的道理很简单:“妈就胖、就老、就矮,你要是再娶个那样的,有违优生的原则。”直到大二,我带个朗诵队的女生回家,母亲才眼睛一亮。所以,大三下学期,我就带着那女生去法院作了公证。
那次公证,母亲没说什么,她知道媳妇是跟自己家里闹革命嫁给我的,只是把两个钻石戒指偷偷塞在媳妇的手上,尔后,“她”回“她”家,我回我家。直到由我舅舅出面协调,隔年又演出一场“婚礼”,家里才真正多了那么个人。
然后,又多了一个,而且出生一个月,就睡在奶奶的床上。
母亲很得意,她抱了孙子,每天都推着孙子去看火车。
火车曾经是离我很远的东西,从小到大,我很少坐火车。但是从20岁那年起,火车竟成为我的邻居。
金山街的小木楼,公家又要改建,逼着我们母子迁出。
楼下孙太太,因为还在职,早早就由公家安排,搬走了。房子空掉,有些附近的人,都来拆即将不用的门窗。
我们不能搬,因为公家没安排。最后有了安排,则是长安东路铁道旁的仓库。
那是违建区,门前没有水沟,屋后杂草丛生,紧接着便是铁道。基隆线的火车,隔一下就过一班,又在那里的“华山站”接班,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母亲不愿去,再一次演出“静住抗争”。只是这一次,父亲生前的老同事都退休了,新一辈比较有魄力,他们动用怪手,先拆掉了小楼的半边。
楼歪了,我们不得不搬到那铁路旁的仓库。
仓库里没有厨房,只好借公厕的一角墙,搭了些石棉瓦当做厨房兼浴室。搬去一年多,儿子刘轩就出生了。我和妻都在中学教书,下班时总见母亲一手抱着孙子,一手在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