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喧妍把衣袂系在腰间,霍然起身。她一身流云白衣,纤长的腰肢透着三分妖娆气,接过女仆递过来的剑,所有人都看着她,屏住了呼吸。
她在草原中央站住,天地笼罩四野。
赵首丘睁开灰黑色的双眼,深深一个吐纳,屏息心神片刻,两手一抬,“十万雄兵”便悠然轰鸣起来,低沉宏阔的像万马策马奔腾在眼前这片草原,隐隐呼有如长风掠过万里林海,陡的一个高拔,俨然一声长吟,恰似夕阳之下壮士拔剑战群雄,悲歌万里,苍凉旷远,激越的直使人心弦震颤。
而恰在这一声长吟将断未断之际,杨喧妍拔剑了。
杀气倏然浮空。
“筝!”
赵首丘静如千年的胡杨木,十指却乍动不休,听的见的琴音摄人,看不见的“气”,却夺人心魂。
杨喧妍握剑当胸,剑指天。
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谁也没有料想,一张普普通通的秦筝,一个芊芊弱弱的女孩,却如同听见了十万匹天马在云中嘶吼,十万个男人拔刀厮杀。琴中,金铁交击一下子把那些昏昏欲睡的人们惊得齐齐起身,似乎要规避琴声中凛冽的杀机。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李龙城喃喃自语,“二弟到底是甚么人啊,竟谱出如此的曲子,开始就是不死不休的绝境之局。”
杨喧妍缓缓旋转,长剑划过长空,舞起,四方皆动。
“绝境之局?”杨燕云摇摇头,重新坐下来,“不明白。”
“好比是一只野兽,坠落进一个陷进,被夹住了双腿,陷进上面猎人已经把张弓对准了你,而你就算再长四只脚也跳不出这个陷进,下一刻,你就要被射穿头颅咆哮的死去,这样的绝境,你怎么办?”李龙城问。
“还能怎么办,野兽又不是人还可以跪下来乞求饶命。”
“这首《歌无畏》开局便是如此,没有开始发展,一上来便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高潮,在此种困境,死似乎已经成为定局了。真想知道,《歌无畏》下半部的时候会是甚么样的?”
“你听过这首《歌无畏》?”
“听过一次,”李龙城叹道,“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念念不忘那下半部,可是首丘却摇头说以他的器具只能做到无畏,下半部却是怎么也没有头绪。”
“已经陷入死境,还会有甚么下半部,我看这就是全部了。”看着美人和赵首丘一弹一跳,杨燕云心中不快的道,甚是不以为然。
李龙城摇头,“我听说过首丘老弟说过他这曲《无畏》,说的是一个少年走入尘世,他望着这天,这地,这苍生,苦厄难当,只觉人世间就是一个牢笼,里面的人正在沉睡,在沉睡中走向灭亡,人世间再找不到一条可以撞破牢笼自我拯救的出路。少年在牢笼中清醒,在牢笼中挣扎,他想要撞碎壁垒,打开这天地,可哪怕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
“那他自己不是也要死了?”
“是啊,所以《无畏》一上来便注定是死局,没有突围而出的办法,唯一的办法是无畏的站在自己的尸骨上,死灰复燃,让自己的魂魄发出最铿锵的咆哮,让自己的子孙们听见,来日继承自己的遗志,带领自己的血脉,踏平这世上所有的陷进,带领十万雄兵踏破山河,摧毁所有禁锢尘世的关隘,如利剑一样割开所有曾经的伤痛,让世间再无人敢挡少年们的锋芒。”
“果然是知音啊,”杨燕云说,“像我这种一辈子只喜欢刀兵的人就不太懂了。”
“呵呵,”李龙城笑了笑,“此刻《绝境》已过,现在是《复燃》。”
杨喧妍心中越发的惶恐起来,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剑了。
琴声在草原之上转折,刀光剑影中是浓浓的不甘,那不甘之气让灵魂也为之无畏,杨喧妍白色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寒泓,她舞剑之地越来越大,流云飞袖让她轻盈的像一朵被抛上天空的清泉。赵首丘的琴声越来越高涨,这果然是一首极耗心力的曲子,满座之人已经无法看清赵首丘的手指了,那是一连串幻影。赵首丘的腰也没有先前那么端直,他身子微倾,脸上大汗淋漓,咬紧了要关,古铜色的脸涨的发紫,鬓发都贴在脸上,大袖因为操琴被摔得呼啦啦一片乱响。
极悲、极壮、极恨、极无奈,那是赵首丘少年抱着与大富人家野狗抢来的野食,一个人躲在脏乱的巷子里啃食着,对着巷子外的苍穹长呼的写照。
“所以要无畏吗?这样的困境,不曾无畏的话,又如何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袁珙傻傻的喃喃道。
他和赵首丘不一样,赵首丘其实是一个无父无母之人啊。
“啊……”
一首吼叫轰然而起。
所有人都惊讶的叫开了,赵首丘长发披散,他站了起来,秦筝铿然而止,可是没有人出声,一种人类对音乐与生俱来地默契让所有人都在静静的等待,他们相信《无畏》还没有终,短暂的宁静,不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到《无畏》了。”袁珙、李龙城同时低语。
赵首丘发丝纠缠在风中,他竖起长长的秦筝,双眼赤红,双臂舒展,猛然间挥动了,十三根弦齐鸣。
绝境到了,像是末日下的残兵在对他们敌人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背水一战。
杨喧妍的剑终于开始脱离她的控制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剑,随着《歌无畏》,她舞剑,剑舞的越来越快,越来越险,有时简直从自己的脖子边上擦过,她此刻被剑驾驭,下一刻很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创了。杨喧妍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舞的起哥哥那首《李铁枪歌》,就一定对这首《歌无畏》举重若轻,但是当这句无畏最后要背水一战,仰天发出无畏的盖世豪气时,她乱了,跟不上秦筝的宏大。她努力的调整的呼吸,抓紧越来越遥脱离自己手的长剑,可越是如此,越发难以驾驭。
“呲啦!”
一片白布从剑圈里飞出,杨喧妍的快剑从自己身下切下了一片。她手上的是一把汉剑,剑身长而窄,分八面研磨,故有“八面汉剑”一说。拿在手上轻灵威严并存,这是一把杀人的剑,很易自伤,那一剑擦过,杨喧妍腿上就多了一道血痕。
赵首丘心里一紧。
“别停!”杨喧妍紧紧地咬着嘴唇,运剑如风。她发髻上的木梳掉落在地,踩进泥土里,长发飞舞,腿上的创口不断向外溢血,沾透了一身的白衣,疼痛不要紧,但她既然舞起剑了,就要舞完这一曲,因为她能活到今天,也有这股无畏之气!
“不就是一个小曲,有必要伤了自己吗?”杨燕云不理解了。
“不好,要出事。”李龙城站了起来,此时琴声即将到余音,困兽将爆发出最强的咆哮,剑锋在女人周围飞闪,困兽是要把自己燃烧,从而把自己的意志传递给所有的子孙们,这样的话,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剑脱手而出,或者伤了自己,以这个剑速,谁能阻止?
杨喧妍的困境赵首丘也看见了,他眉毛猛地一皱,抱着秦筝缓缓靠近女人,另外一只手轻缓的拨着,这是野兽的低吼,也是入尾到来的预兆,乘着这个机会,他靠近了女人。
入尾开始了。
赵首丘把秦筝按在地上,双手舞出雄浑之极的力量,举手投足好似在指挥千军万马,凛然生威。琴声化作野兽的咆哮,那咆哮中风雨齐聚,铁甲闪烁,天地轰鸣,似乎三百年前那个以一根盘龙棍终结乱世,开创了大宋万里河山的绝世男人归来了。
伴随着赵首丘的入尾,杨喧妍像是清风,原地旋转如龙,好似要乘清风直上九天。
赵首丘像一头困兽仰天,放声长嘶:
我有气贯长虹的秦魂,欲九州屠龙,无畏生死;
我有犯汉必诛的汉胆,欲沧海桑田,无畏艰难;
我有骄傲叱咤的祖先,欲红日喷薄,无畏前程;
我有逐鹿苍茫的号角,欲经纬之才,无畏险峰;
吾曾笑函谷关里始皇帝,海外求仙终成空,三万里河山,换了人间;
吾曾笑泗水关上汉高祖,挥军难灭大匈奴,四十万雄兵,马革裹尸;
吾不惧青天九重;
吾不惧黄泉难渡;
独恨巨龙蛰伏,与鹰雕同啸;
独恨困龙上天,已百年之后。
……
杨喧妍的剑终于飞出去,整个人的身子在风中旋转着无依无靠的跌倒,而恰在此时,赵首丘一刀割破了所有的琴弦,铿然声中,止住余音。一个箭步,抱住空中跌倒的佳人。
两人的目光因为这一曲,凝聚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李龙城和袁珙幽幽然长叹了一声,同时看向了高座上的杨燕云,后者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