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姚广孝静静的听完,他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可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意境,无边的草原上,万人瞩目下,雄霸的男人奏歌《歌无畏》,倾城的女人舞剑如风,多像一场梦啊,难怪这么多年老头子念念不忘啊。
袁珙挑了挑火炉,火光下,他低垂着眼睛,陷入深深的回忆。
“杨燕云一定气的想杀人吧,”姚广孝说:“自己心爱的战利品正和自己的二哥眉来眼去,他是不是特无奈。”
“杨燕云是一个自尊心极其强烈的人,恩怨极分明,有恩必报,有仇哪怕就是过上百年,也一定不会忘的。”袁珙的记忆一下子被打开了,他回想起那个把黄金甲和汗血宝马随意送人的豪壮男人。
“是啊,那样的好汉怎么可能把自己心仪的女人送给别人呢,”姚广孝点头,“后来呢,后来那位杨燕云怎么做的,赵首丘又是怎么从杨燕云手里夺回了那个美人的呢?”
“后来杨燕云为免夜长梦多,就想娶杨姑娘,他们把婚期定在腊月初八,婚帖上第一个邀请的人就是赵首丘。”
“果然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啊,”姚广孝愣了一下,“不过杨燕云这小子也够坏的啊,明摆着要刺激一下赵大族长嘛,嘿嘿,不过要是我啊,就生米煮成熟饭先上了再说,女人一旦占有她的身子,心也就不远喽。”
袁珙翻个白眼。
后者丝毫不为自己“行之有效”的办法感到惭愧,煞有兴趣的问道:“那赵大族长怎么做的,我可想不到有甚么办法能说服杨燕云放弃那个女人。”
“办法很简单。”
“嗯?”
“抢亲。”
袁珙笑了,因为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想起了一贯面无表情阴沉的像一块枯木的赵首丘,那时的他,为了一见钟情的女人是如此疯狂,不再是一族之长,而只是一个只想要和自己最爱的女人永远在一起的男人,那时候的他一如他那首《歌无畏》,根本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的,骨子里爷们气十足。
袁珙的笑容让姚广孝愣了一下,一种忽如其来的默契让姚广孝明白了袁珙在笑甚么,他的脑海了也蓦然的盘旋起一个冷厉的脸孔,然后场面一转,冷厉变成一副流着泪生离死别的惨相,相恋的两人像许多话剧剧本一样,生死相牵的恋人,手被强行拉开,男人流的鼻涕和眼泪一起落在嘴里,缓缓咽下去……
“哈哈哈,赵首丘也有今天啊。”
姚广孝在脑海里意淫着赵首丘的悲凉形象,越想越得意,最后干脆大笑起来,对面的袁珙也贼兮兮的笑着,似乎也想到了甚么乐事。
……
……
那是十二年前的腊月初八,依照历书,这一天本该是一家人围着炉子喝腊八粥的,预祝即将到来的新年岁岁平安的,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一年的腊八,会成为大胜的江南部落就此走向没落的分界点,也从这一天开始,昔年年轻人们的诺言变成了一个笑话。
这年从入冬开始,从西伯利亚平原南下的季风就不停的刮,天山北面一人高的牧草被一片片吹的匍匐在地,天突降大雪,淹没四野,牧民们连收冬草都没来得及。偌大的额尔齐斯河被厚厚的冰层覆盖,战马踏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乱响,天上的雪更厚,成群成群的野斑羚和獐子被冻死在雪里,就在这一天,杨家家主杨燕云要娶妻。为了庆祝江南部落战功最显赫的杨家家主大婚,族人们早早地把瘦羊和肥牛都杀了,家家一时间像是早早迎来了新年,偌大个江南部落在这寒冬腊月中喜气盈盈。
可就在这一天,赵家族长赵首丘亲自带着赵氏族人半路上把新娘劫走了,没有想到如此变故的杨燕云那时候还喜滋滋的在试着他大红的新郎服,听到消息后的杨燕云,怒吼一声,当即带着他杨家的铁骑追去,却在追击的路上遇到了严阵以待的苏长忧和张自在,赵家的骑兵已在这里恭候多时。
杨燕云那时已被怒火烧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带着族人冲上去,结果被严阵以待的赵氏子弟杀得大败,等杨家人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见杨燕云一个人挥舞着他那柄梨花枪独自的在人群中鏖战,他身边百余名亲信族人全军覆没,杨家人及时救出了杨燕云,身中数箭的杨燕云在望着踏雪而去的赵家子弟后,仰天悲呼一声“今日之仇,他日必报”后,就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杨燕云醒过来会立即带着族人杀过去,毕竟那时候杨家是江南部落三大家族中最强大的,杨燕云本身又战功累累,可是皑皑的白雪让复仇变成了一场奢望。
那年的风雪就像是上天在成全赵首丘的艳福,邪得很,日夜不停的下,积雪压塌了所有的帐篷,马厩的门都推不开,额尔齐斯河结了不知道多厚的冰,哪怕是最锋利的刀枪也只能在寒冰上留下一丝白痕,更别提鱼了。也许天山的雪岭上还有些冻死的袍子野兔甚么的可以拿来果腹,可望着那能把人和马都埋进去的冬雪,再不怕死的人也流着泪的止住了脚步。饥饿让族人们开始杀马,他们虽是中原人,可在北疆待久了,看着自己胯下的马一天天长大,今天却只能亲手杀了它,可是有甚么办法呢。
那个季节,李赵杨三家部落被厚雪隔开,可还是每天都能听见三家部落彼此见传过来的哭声,那是杀马的家庭在为他们的小马驹哭泣。人们吃着心爱的马,身上渐渐暖了,可是心里却越发的慌了,议论纷纷。
人们不敢说两家的族长,便暗地里咒骂起了那个引起两家反目成仇的女人,说女人是狐狸精转世,生下来便是要祸害别人的,她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灾难。那时候刚刚娶了杨喧妍的赵首丘望着饿死的族人们,甚么也不说,却以命令的语气要好友袁珙观察天象,看看甚么时候这乱人心的风雪可以停下来。于是袁珙整夜整夜的不睡,根据自己从老师别古崖那里学来的星相学推演变化,可是风雪大的人都快睁不开眼睛,天空一片凄迷,甚么也看不见。于是人心越发的乱了。
那时候赵氏部落不知道从哪里升起了一个流言,说只要把那个祸害了整个部落的人祭祀给神明,这风雪机会停下来,绝望的人们好似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扇通往光明的门,他们汇聚在赵首丘的新房外,那是一个装点了丝绸和鲜花的帐篷,成千上百的族人们跪在冰天雪里要求族长血祭这个女人。
动静把袁珙给惊醒了,他赶到现场,看到跪在人群中央的,顿时心中透亮,那是萨满教的巫师僧侣们。
在这片异域土地上生存,少不了要和这些人打交道,赵家也供养了一批,却不想他们竟在此时发难了。巫师们把烧裂的龟甲和牛骨抛在帐篷外的雪地里,他们站在边上,像是挑战君主天威的逆臣,直直的等待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族长出来说话,如同逼宫一般。
这个时候,有人让自己进账,于是袁珙就在这些巫师们充满敌意的眼神中走进了大帐。
大帐中,袁珙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背对着自己,袁珙无法看见她的眼神,可接下来赵首丘的话让袁珙深深的一颤。
赵首丘只问了一句:“风雪何时停?”
袁珙老实的回道:“不知。”
赵首丘默默的点点头,袁珙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坐在对面的杨喧妍身子剧烈的颤抖着。
赵首丘走出了帐外,他对着所有族人大声道:“明日血祭!”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了,当结果公布的时候,他们的心愿达到了,人们也从萨满巫师们充满怨愤的话中清醒过来,不少人扪心自问,老天爷真的会因一个女人改变吗?
第二天,那个姿容绝世的女人被绑在祭天的十字架上,她的身下满是积存下来的柴火,上面洒满了一点就着的猛火油,天上雪花依然飘落,上苍从来不会同情弱者。这个叫杨喧妍的女人那个时候还在微笑,她望着她的丈夫,几天前男人还在温暖的羊皮被子下说要一辈子保护自己到天荒地老,可是今天她却被架在祭天的木架上,她望着他,深深的嘲笑。
赵首丘这个时候没有去看女人,他只是望着天,望着不停降下来的雪。
终于一个族人拿起火把走了过去,族人痛快的把火把丢上去,猛火油遇到火一下子着了,女人即将飞灰在烈火中。
这个时候,奇迹终于降临了,连日的大雪诡异的停了,就连刺骨的风也停下了脚步,可女人身下的火却依旧在燃烧。
“首丘,雪停了,雪停了啊。”袁珙扯着嗓子大吼。
赵首丘仿佛梦醒一般,他提着他那把传世的盘龙棍就要冲进火海里,可是苏长忧和张自在拦住了他,他们决不允许族长冒如此大险,也许在他们心里也不希望一贯冷静的族长为一个女人疯狂吧。
赵首丘挣扎着望着烈火中的女人,他看见了她的那双眼睛,满是仇恨,那一刻,赵首丘本已经碎了的心彻底冻结了。
这世间如果没有一个叫赵拔岳的少年,没有杨燕云送他的那匹叫赤炭的汉血马,也许历史会按着他既定的轨道运行下去,可命运偏偏逆转了风云。
一骑飞至。
赵拔岳跃马,破空割断了捆缚着杨喧妍的草绳,凌空接住了女人,有惊无险。
这个时候救出姨娘的赵拔岳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熊心豹子胆,不知怎么就胆大包天起来,小家伙怒火腾腾的冲到他地父亲面前,把手里的到和马鞭摔在他父亲的脚下,指着他父亲的鼻子狂吼:“把你的《歌无畏》烧了吧。”
所有人都傻了,赵拔岳那个时候是赵家胆大包天的小霸王,连族长大爱的二子赵腾蛟都敢抱以老拳,好让他明白哥哥的威严,可是小孩终归还是怕父亲的,不想今日竟敢像训斥畜生一样指着赵氏族长的鼻子。
袁珙至今都记得赵拔岳的话,他说:“从小您就告诉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只有强者才配拥有,弱者连斗争都不够资格,而是生来被征服的,这场雪,是上天对我们赵氏的考验,生存下来,我们赵氏将如日东升,失败了,就让我们伴随着我们的勇气和理想一起长眠吧。父亲如果觉得拔岳说的不对,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可在做完一切后,还请父亲烧了你的《歌无畏》和那把‘十万雄歌’吧,您再也弹不起那样的雄歌了。”说着赵拔岳右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冲着所有的人咆哮:“吾命在,吾战在。”
从那天起,袁珙再也没把赵拔岳看成一个小孩子了。
……
……
“天降雄才,气能拔岳。道衍此刻倒真想见见这个赵家大公子。”
炉子中的火不知何时熄了,灰也冷了下来,袁珙不再说话。姚广孝赞叹完也不再出声,他看看袁珙,又想起那个凌空跃马一骑绝尘救下自己庶母的赵拔岳,这塞外冰天雪地里生长起来的人,到底有着大气魄啊。
袁珙酒囊里的新灌的酒又到底了,老头子脸色红润的发亮,他说着喝着竟有些醉了。
“血祭虽然没有成功,风雪也在一个最不可能的时刻停了,可流传于赵氏部落的谣言却越发的广了,所有人都坚信正因为把那个女人架上了火架上,这风雪才停的,侧面验证了这个女人确实是一个灾星,”老头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也不知道这北疆的天气是不是真的和那个女人做对,也是怪事,后来那个女人生子的时候,也刮起了大风,燃起了大火,赵氏部落又一次损失惨重,彻底失去了竞争江南部落族长的好机会,说起来,这个女人,确实是有点不详呢,连累着她的儿子现在也成了灾星。”
姚广孝摇摇头:“我法家门徒历来不喜孔圣人,对朱熹那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更是毫无好感,可是不得不说,孔丘那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却甚是中肯,一干愚民。”
袁珙失笑的摇摇头:“在一个相士面前说不语怪力乱神,岂不是和尚面前骂秃驴,故意找碴嘛。”
姚广孝呵呵的笑了笑,跳过话题,他直起身子:“我现在是知道为甚么那个逆子如此惹父亲不对付,原来还有这一出。”
“你错了?”袁珙道。
“我哪里错了?”
“那个孩子惹赵首丘不快不仅仅是因为灾星的传言,还有他的眼睛。”
“他眼睛怎么了?”
“纯黑色!而杨燕云的眼睛便是纯黑色的。”
“你不会说他是杨燕云的儿子吧?”姚广孝惊讶的简直要跳起来。
袁珙却甚是平静,“谁知道呢,杨姑娘嫁给赵首丘时已不是完璧之身,而次年春天,杨燕云就对人说,赵首丘捡去的是自己的破鞋,而第二年的秋天,那个叫赵养卒的孩子就出生了,这到底是谁的孩子,恐怕只有杨姑娘自己知道了。”
“她没有解释过吗?”
“如今看样子是没有,”袁珙道,“都是一群心高气傲的人,这种事,一个不肯问,一个又不肯解释。话说回来,那双眼睛真的是太像了,看到的人谁不怀疑,解释怕也是没用。”
“凭着一双眼睛就以为自己儿子是别人的,那他那个生就重瞳的二儿赵腾蛟,爹娘岂不是项羽和虞姬?真是天大的笑话。”姚广孝忿忿起来。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袁珙醉眼朦胧,“你不知道吗,越是相爱的人越无法原谅彼此,哪怕仅仅是一个疑问。而从那天后,李赵杨三家虽然还维持着江南部落这个名头,可只有李家还打着枪与棍交叉的大旗,赵家换成了盘龙,杨家举起了鹰旗。赵拔岳说的如日东升我没有看见,我看见的只是曾经一群年轻人的梦想和野心被彼此间的恩怨仇恨蒙蔽替代,说起来,也有好久没听见那句‘吾命在,吾战在’了啊。”
姚广孝呆呆地看着袁珙,嘴里喃喃的念叨这六个字。
袁珙做起身子,开始脱衣,想必是困了,要睡觉了。他一边脱衣一边对姚广孝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知道为甚么我要把这些注定要被时代淹没掉的恩怨告诉你吗?”
姚广孝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这个部落里有你等待的人啊!”老家伙神秘的笑着。他把外衣脱掉,翻个身盖上赵首丘特地为他们准备的貂皮被子,“赵首丘其实人还不错,十二年前说要请我喝二十年的葡萄美酒,一直没忘。”说完,便昏昏然睡了过去,呼吸声渐渐悠长低沉起来。
姚广孝心思动了动,他上前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家伙,我要等的人是不是赵拔岳?”
“谁知道呢,”袁珙的梦呓声音渐渐小了起来,“看来我今天真的是喝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