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首丘灰黑色的眼睛也看向这边,一男一女的目光一错而开,杨喧妍第一次朝一个陌生的男人微微点头,遥遥地行了一个礼,这让她自己也有些许诧异。赵首丘的脸上带着一丝笑,那抹笑意如此明灿,醉醺醺的李龙城在旁边揉了揉眼睛,他第一次见赵家老弟如此微笑。
男人这一抹少见的儒雅笑意,却似一只蜻蜓轻轻点过快要停止流动的春水,在杨喧妍的心里荡起了一串涟漪,随后渐渐平息。
这是杨喧妍第一次和赵氏族长赵首丘相遇,她不会想到,许多年后,她会为这个儒雅却略显阴沉的男人生儿育女,两人纠缠大半生。
而歪倒在一边的杨燕云真的有些醉了,他歪斜着身子,只顾看女人妖娆的身姿,却没有看到在他对面奏琴的二哥那沉静中透着火热的眼神。
袁珙坐在下首,看着上座的赵首丘手上的那把秦筝,有些许恍惚,那把秦筝有一个魁梧的名字——十万雄兵。
他不知道当年他师父别古崖为甚么会给一把琴取这样一个名字,他也很少听师父弹起这把琴,只有一次,那时候,袁珙五岁,看着赵良衿带着刚满两岁的赵首丘回到了珞珈山,那一夜,师父弹了一夜的秦筝。
后来,袁珙问别古崖:“一把琴里真的可以藏十万雄兵吗?”小孩子的想象力从来是让人为之咋舌的。
而当时别古崖是如此回答的,他的声音一如他这一生,平淡却不平凡:“可以。只要奏琴的人胸怀天下。”
再后来,继别古崖之后第二个弹起这把“十万雄兵”的人就是赵首丘了,那时,别古崖已经恹恹欲绝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把这把陪伴了他一生的古琴给了赵首丘。
赵首丘弹完琴后,别古崖只说了两个字:“一般。”便闭上了好似与生俱来便看透尘世的眼睛。
不过在袁珙心里,能当得起神一样师父如此评价的赵首丘,也必是能当得起那句胸怀天下了。
……
……
“我接下来要弹的是我自己昔年谱的一曲舞谱,名叫《歌无畏》,是一首剑舞,只有上卷,下卷至今还没有甚么头绪,这曲剑舞充斥男儿黄沙百战誓不回头的傲气,不知姑娘可能舞可敢舞?”
赵首丘的话刚说完,李龙城就皱起了眉毛:“首丘,你这首《歌无畏》其气甚壮,今日拿来娱乐众人,未免太轻贱了吧。”
“大哥这话就不对了,”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杨燕云醉醺醺的笑道,“再好的舞蹈也是用来看的,我倒要看看一贯才华傲人的二哥,到底能谱出甚么样的绝世华章,看看是否能胜的过我帐里的女仆。我那些女仆,都是我从其他部落抢来的好货色啊,个个妖娆,到时候拿来跟哥哥的比一比,说不定哥哥还不如她们呢,哈哈哈……”
“好好好!”几个同样醉醺醺的杨氏族人跟着叫好。牧女们舞姬们再艳美,身份都卑贱一般,**也性趣寥寥,哪有看这样的美人扭腰摆跨,看赵家家主弄琴娱人来的痛快。
赵首丘深深的看着对自己《歌无畏》满不在乎的杨燕云,看着他和身边人调笑着,他清楚的感觉自己牙槽深处一声轻响,一小块牙齿崩裂开来。他觉得深深的耻辱,这首《歌无畏》是他赵首丘前半生的写照,他小的时候屡遭磨难,就是凭着一股无畏之气活到现在,延续了赵氏的血脉,继承了祖宗的遗志,可在这些笑声盈盈的杨氏族人们口中,却被拿来与那些****粉腿只懂躺在男人下面的舞姬来相比。燕云啊,你还是像往常一样目中无人。
下意识的,赵首丘停止了抚琴,不由自主的握拳,骨骼噼里啪啦的微响。
“二弟,今天有很多族人啊。”李龙城的眼睛朦胧,看似已经醉了,“今天是为燕云凯旋而举办的大宴。”
说着,李龙城借着醉意蹒跚到他身边,声音清冷的像个女人:“为了江南。”
赵首丘的怒容凝结在脸上,然后悄然散去,微笑重新爬上了脸上,可那股怨愤之气却像一头遭人戏弄的雄狮,无处发泄,想要吞噬人却不得,只能在心底最黑暗处无助的咆哮。
为了江南,为了我的江南。
雄狮咆哮,心底,无声。
……
……
杨喧妍诧异的看着赵首丘,他看见赵首丘灰黑色的双眸了,那里像是在燃烧一样,她直视着他。赵首丘微微一惊。
雄狮的咆哮彻底消散,赵首丘的眼神也微笑起来了,手背上的青筋消退。他对这个让他几乎不能自制的女人点了点头,后者也点了点头。
“所有舞姬都撤下去吧,”赵首丘说,“我的《歌无畏》还轮不到你们来配衬。”
“这是琴谱,你看一看吧。”赵首丘递过去一个琴谱,女人小心的接过,仅仅是扫了几眼,杨喧妍就忍不住诧异起来,他原本一直以为世上除了他的哥哥再没有人会有倾世才华,不想,在这里,遇到一个。
赵首丘看了一眼女人,略略沉吟,“这首曲子我虽只谱写了一半,还有后半部一直不曾续上,但仍是极耗精神,小姐看样子会剑舞,却不可勉强。”
“没关系。昔年我哥哥奏曲,也是气势恢宏,我可以的。”
说着,杨喧妍席地而坐,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竹梳,侧过头,梳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发。静静地,草原上所有人都在看她梳头。
日光照着她的长发,流淌出华丽的明光色。她的青丝在风中凌乱,这一刻杨喧妍美得惊心动魄,像是踏上花轿新妇,回头对往日的亲朋旧友微笑着,略带娇羞,动人的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让赵首丘熟悉的无畏之气,一如他。
赵首丘的瞳孔缩了缩,他看着女人的长发流动在竹色的梳子里,轻轻拂过女人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柔柔的挽起一个髻,用梳子固定住。
许多年后,赵首丘一直为今天看到这一幕感到不甘和后悔。
他一直是瞧不起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瞧不起那些为女人而抛却河山的所有君王们,他觉得如果有一天他为皇帝,一定是最勤政的皇帝,日复一日,不会把精力放在女人身上和问药求长生上,他会很努力很努力的经营天下,让赵家的血脉百世前世的永远流传。
他也一直是如此做的,并且做的很好,虽然他娶了李龙城的妹妹,可那个女人是个傻女人,连自己的丈夫叫甚么都说不清,在她身上他不会多花一丝生儿育女之外的精力,他会一直壮大自己的势力,直到有一天能带着一支大军,重回中原,夺回天下,完成父辈们的梦想。
但他错了,他还没有真正领略过爱情的魔力,以为自己可以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可以逃过这股亘古来让人疯狂的力量,所以对自己充满信心。
等到明白了,却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