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正是原先聚义厅上离去的几个头目,本来脸色阴沉,看到那几个官军使者果然五花大绑的跪在厅前,脸色稍缓。
原先使斧那汉子手中没有拿着那柄巨斧,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和气的说道:“黑虎兄弟果然深明大义,官府的人信不得,尤其是读书人,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活。咱们武人没有这些花花花肠子,手中的刀剑却做不了假。若是想糊弄咱,先试试我老陈手中刀剑利还是不利。”
那矮小精悍的汉子却是不耐道:“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一刀砍了了事,官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攻上来,我还要回去布置防务呢。”
杨士全朝杜黑虎使了个眼色,杜黑虎神色犹豫,微微偏过头,只当不见。
没胆子的货!杨士全暗骂道。
“你们干什么?”那矮小汉子瞥见两人神色有异,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感觉,不由手扶刀柄,退了一步。
杨士全见除了那自称老陈的莽撞汉子,其他几人也有了疑色,知道不能再拖,大喝一声“动手”,率先拔刀直取那个还是一脸懵懂的老陈。
老陈虽然脑子转得慢,一时还搞不清状况,可是身手却是几人中最强的,虽然猝然遭袭,但是一退一让之间,便轻易避开这一刀,嚷嚷着:“老杨你这王八蛋,居然对兄弟动手,有什么不能好好说?”
那短小汉子骂道:“蠢货,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打算投靠官军,要拿你我性命卖一个好价钱。”
杨士全狞笑道:“不错,为了兄弟前程,还请陈兄借人头一用。”
老陈勃然大怒,下手再不留情,虽是赤手空拳,但一双肉掌势若奔雷,隐有金石之声,一招一式间,竟然有周福的影子。
杨士全心中凛然,想不到这个鲁莽汉子武艺竟是出奇的高,当即收敛心神,专心对敌,一柄狭锋长刀使得是圆转如意,滴水不漏。
既然能当上头目,本事自然不弱,可惜寡不敌众,惨呼连连,刀刃入肉之声不绝于耳,几个回合间,就剩下了武艺最高的老陈和那短小汉子。
那短小汉子身手灵活,步伐迅速,闪转腾挪间,竟然是拖住了剩下几人,大喝道:“不要和姓杨的斗,杀了官军的使者,断他们退路。”
杨士全闻言一惊,还来不及动作,忽觉老陈掌势如风,连劈三招,劲力连绵,震得他不断后退,顿时觉得不妙,等到稳住身形时,对手已经一个鹞子翻身,抽身向被缚在地的李肃扑去。
“挡住他!”杨士全对着躲在一边的杜黑虎喝道。
杜黑虎虽然就在李肃身旁,但见老陈如疯虎般扑来,掌风刺得面颊生疼,哪有胆子阻挡,就势一滚,狼狈的躲开。
“呔!”杨士全一声巨吼,将手中长刀掷向老陈后背,只盼着能围魏救赵,迫使对方收手。谁知老陈躲也不躲,只是让开身后要害,一双铁掌不离李肃后脑。只听噗嗤一声,钢刀入肉,从小腹刺出,血流如注。老陈虎躯微顿,怒吼一声,挥掌向跪在地上的李肃头顶砍去。他的一双巨掌能开碑裂石,拍烂一个书生的脑袋自然不费事。
可惜李肃虽然面色白净,却不是一个书生。他的确颇有计谋,不让天下许多自负才学的人,但最开始却是凭借一身武艺混到董卓身边。就在那一只铁掌刚要触及李肃的天灵盖时,李肃身形一矮,险之又险的躲过这雷霆一击。
老陈一掌落空,刚要再击一掌,忽听对方大喝一声,身上绳索霍然松开,不由一惊。山寨用来捆人的绳索掺入了牛筋、钢丝等物,哪怕真是一头猛虎,也没有办法挣断。他一时没有想到绳上打了活结,只要轻轻一挣便能松开,只当对方力大非人,武艺必然深不可测,心下凛然,忙抽身急退。
李肃不退反进,步步紧逼,一头撞入老陈的怀中。老陈只觉肋下疼痛欲裂,痛吼一声,提膝顶向李肃。
李肃结结实实受了这一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却顾不得疼痛,伸手一抖,一点寒星从袖中飞出,飒若流星,去如闪电,直取对手喉间,光凭这一手暗器功夫,已经不知让多少自诩身手高超之辈自惭形秽了。
老陈虎目圆睁,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喉间那柄一尺来长的短剑。李肃捂胸轻轻咳了几声,诡异的笑道:“不知我的剑利还是不利。”
老陈喉间咯咯作响,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插在后背的长刀被地面一顶,噗的一声直没至柄,带出一串肠子,血涌如泉,老陈顿时死得不能再死了,只是双目圆睁,久久不能阖上。杨士全见李肃转危为安,心中大定,取刀在手,去斗那短小汉子。
不过片刻,只听“噗嗤”数声轻响,短小汉子身中数刀,被分尸于聚义厅前,死状奇惨。
杜黑虎何时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只骇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杨士全目中闪过一丝不屑,却还是上前一拍他的肩膀道:“黑虎兄弟,快聚集兵马,开门献寨,董太守许诺的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啊。”
杜黑虎闻言一震,目光呆滞,吃吃的道:“对对,董太守许我当官的,他许了我的。”
杨士全摇摇头,不在理会他,径直去找自己亲信部属处理善后了。
……
山上一片刀光血色,杀得血流遍地。山下也是旌旗猎猎,刀枪齐出,寒光点点。
片刻前,李肃已经派人传出消息,得知山中剧变,董太守早早点齐军马,准备受降。
那虬须丑汉自然便是威震西凉、慑服羌胡,却被一帮泥腿子打得落花流水的前河东太守董卓董仲颖,此时董太守却是春风得意,没有半点罢官免职的失意。
他身边的谋士李儒李文优见自家岳父一扫前段时间的郁郁之色,重新振奋,不由也为他高兴。
寨门洞开,黄巾众人自缚双手,鱼贯而出。杨士全、杜黑虎身处队伍的正前方,同样是倒绑双臂,表情却大为不同,一个神色自然,作谦卑状,另一个却表情癫狂,带着一丝不正常的笑意。
李肃谦逊的笑着,但眼中却带着一份傲意,谈笑间,挑拨得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不动一刀一兵就让敌寇束手就擒,的确值得让人骄傲。
李儒眼眸一扫,瞥见李肃脸上那矜持的笑意,了然一笑,附耳对董卓低语几句。
董卓爽朗大笑,上前一把搂住李肃的肩膀,高声道:“先生之口,可比苏秦、张仪之辈,当成可抵百万雄兵。”
李肃自矜一笑,道:“也要仰仗将军军威,才能事半功倍。”
李儒暗笑,说你胖还喘上了,不知进退,取死之道。
李肃得意之下,却没有察觉李儒眼中寒意,道:“不知这些人将军如何处理?”
身后黄巾众人微微骚动,显然也十分关心这个问题,董卓却不在意的摇摇手,道:“区区琐碎小事,何须先生挂心。”
只听霍的一声,无数兵士越众而出,弯弓搭箭,蓄势待发。
杨士全大惊失色,高声喊道:“董太守,我等可是真心归降啊。”
董卓头也不回,自顾自的和李肃谈笑,仿佛身后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一样。
李儒身子微蜷,缩在董卓高大的阴影中,眼帘低沉,对黄巾降兵的哀求怒骂充耳不闻,淡淡的吐出了两个字,“放箭!”
李肃大惊,伸手制止道:“慢……”
四周军士早就等着李儒号令,这一声“放箭”出口,数百弓手齐齐松弦,只听嗡的一声,空气中嗖嗖破空声不绝于耳,箭如飞蝗,漫撒天际,黎明的晨光也因此略显黯淡。
数轮箭雨后,黄巾降兵死伤惨重,尸体枕籍,被密密麻麻的箭矢戳成刺猬,哀嚎遍地,片刻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千余生灵,刹那如人间炼狱般悲惨。
残余的黄巾兵蜂拥着向后退去,却发现寨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数百精锐的西凉铁骑占据。
“冲!”为首将领大喝一声,铁骑滚滚如洪流般从高处奔流而下,千百只铁蹄同时敲击地面,隆隆如雷,给予坡下的黄巾兵极大的恐惧。
“啊!”随着一声不似人声的厉嚎,更大的屠戮开始了,铁蹄滚滚,碾碎了人们的血肉,也碾碎了他们求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杨士全死了,文武兼备,胸怀大志,空有一腔抱负,却这么默默无闻死在安邑城外一处不知名的山丘上,血肉筋骨与被他背叛的士兵们融为一体,再不分离,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又是一处草木繁长的好去处。
李肃以为自己够狠,够毒辣,然而今日在董卓、李儒这对翁婿面前,才发现自己稚嫩纯真如初生稚儿般,看着李儒暗含深意的冷厉笑容,李儒不由一颤,脊背生寒,平生第一次不敢和人对视。
“董贼,纳命来!”
李肃不敢,却另有胆大之人,风起,血落,空中杀意渐弥,却有一人冲天而起,直取将军头颅。
董卓瞳孔骤缩,细如针芒,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威猛的一拳,仿佛挟天地之威,带着九天雷霆愤怒轰然坠落,早已沉寂的心砰砰的狂跳,提醒他这是他平生遇到过的最强敌手。
“呔!”董卓吐气开声,劲力运转,他那熊罴般魁硕的身躯蕴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庞大力量,全数集中在挥出的那一只铁拳上。
双拳相碰,众人只觉耳膜嗡的一声,刹那间似乎世界寂静了下来,所有声响都消失无踪。人们的眼中再无葱郁草木,再无枕籍血肉,唯有天地间的那一对拳头。
董卓微微晃动,来袭那人却是连退三步,毡帽低垂,遮掩了相貌,却挡不住那人眼中惊骇欲绝的光芒。
“好一个勇士!好一身武艺!”董卓大赞,他幼时便极具膂力,少有人能接他一拳,那人尽管是来杀他的刺客,却在不经意间让董卓爆发了平生以来最强烈的战意。
董卓大喝一声,主动向来人袭去,一拳快似一拳,一拳重似一拳,若是一般人,只怕要被他那如潮水般的拳意活活压死,但周福不是一般人,他举臂相格,身法急退,借着后冲的趋势抵消拳劲,实际受到的损伤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大,只是仍让他脏腑受损,血气翻涌。
“哈!”一连十三拳打罢,又是十三拳,直到周福退无可退,董卓才挥出他最重的一拳,只见周福口吐鲜血,倒飞入西凉铁骑踩踏出来的那片血肉沼泽。
董卓注视良久,血泊中却不见一点动静。
半晌,董卓叹息一声,转身准备上马。
“大人小心!”
董卓倏然转身,只见一点刀光从天而降,初时只是一点,片刻后却犹如一轮圆月高悬天际,璀璨夺目。
看着那明月般的刀锋及身,董卓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此人刀法比拳脚还要高出一筹。”
明月虽盛,却有一飒流星赶月追风奔来,寒枪一点,间不容发之际挡住了那劈头一刀。
董卓凝目看去,见援手那人也是西凉军打扮,自己却不认识,冷笑一声,抽刀在手,护在胸前,只看两人相斗。
长枪一抖,化作三点寒星,直取喉、胸、腹三处,招招致命。
周福临危不惧,弯刀一圈,恰似流水行云,抵住夺命三枪,格开枪身,再顺势一撩,由下至上直取对手腰腹胸膛,若这一刀砍实,起码是一个开膛破肚的下场。
只见那人虽惊不乱,长枪翻飞,枪杆向周福的手腕敲去。
周福弯刀脱手,持枪那人反而心中一沉,枪身传出的感觉提醒着他没有敲中对方。下一刻就见那刺客弃刀取枪,一把攥住了枪身。
不好!使枪那人大惊失色,正想往回夺还枪身,只听周福大喝一声,坚韧无比的枪身竟然生生被他掰断了。
使枪那人一身功夫都在枪上,长枪在手,还能和周福战个平分秋色,长枪已断,如何还敢再战,顾不得狼狈,就地一滚,退出了战圈。
董卓此时才能真正仔细观察这个身手高绝的刺客,只见那人浑身浴血,肩头还挂着一截断肠内脏,仿佛刚从血池中爬出的厉鬼,煞气森森。
董卓细眸微眯,寒声道:“你方才气力不继,可是身上有伤。”
周福傲然道:“若是无伤,你岂能退我!”
董卓冷笑道:“有伤如何,无伤又如何?胜便是胜,败便是败。”
周福黯然道:“不错,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克敌制胜,本来就是不择手段,我刚才假死偷袭,也算不得光彩。”
董卓面露凶色,狞笑道:“你的身手,董某平生仅见,可惜你居然敢刺杀于我,就不得不死了。”
“张弓!”李儒心神理会,开口喝道。
眼见周福就要命丧黄泉,忽然血泊中又爬起一人,身披血肉残肢,仿佛恶鬼一般。
“董太守要封我做官啦,董太守要封我做大官啦!”杜黑虎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身手比比他高明十倍百倍的杨士全都被乱箭射死,尸体也被踏成烂泥,这个武艺连三流都算不上的草包反而毫发无伤,从尸体堆中疯疯癫癫的爬了出来,若杨士全在天之灵得知,只怕要被气得再死一次。
“黑虎!”周福心中一动,破口而出。
杜黑虎闻言一怔,愣愣的看着周福。
只见几个兔起鹘落,周福飒若流星,夹起杜黑虎夺下一匹马,夺路而逃。
“是否要追?”李儒问道。
董卓不答,却问起那持枪救驾之人:“你是何人?官居何职?”
持枪那人受宠若惊,赶忙答道:“小人姓华名雄,关西人士,暂无官职。”
董卓细眸微阖,眼露凶光,寒声道:“带那刺客人头来见我,我许你百人将一职。”
华雄连忙下跪道:“小人遵命。”
……
周福马不停蹄,狂奔数百里,就怕只要稍停,便会身后的追兵赶上。只见那匹雄壮的河西骏马四蹄发软,扑通一声栽倒,马上两人猝不及防,滚落在地。
周福鱼跃而起,上前察看,发现那马儿口吐白沫,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身后传来一声呻吟,周福转身看去,就见杜黑虎身子晃了两晃,才摇摇摆摆的从地方爬了起来,这么一摔,仿佛将他摔醒了许多,再也没有狂呼乱叫,只是双目呆滞,神思仍然有些不属。
周福却无暇理会他的死活,伏在地面,凝神仔细听了半晌,没有听到追兵的马蹄声,这才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你是周福。”杜黑虎双唇微微翕合,喃喃说道,似是肯定,又似是疑问。
尽管杜黑虎的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可周福耳聪目明,武艺高强,感官远超普通人,听到清清楚楚。看着杜黑虎那副呆滞模样,周福怒由心生,一脚踹倒他,喝道:“官军许了你什么好处,竟然开门献寨,误了兄弟们的性命。”
“你是周福!”杜黑虎被一脚踹倒,眼神却又清明了几分,缓缓爬起,看着周福一字一顿的说道:“杨士全说得不错,你果然还活着,可我大哥又在哪里?”
“杨士全说什么呢?是他鼓动你投降官军的?那小子有问题,不能相信。”周福皱眉看着杜黑虎,后者哪里恢复了神智,不过是从一种疯狂,陷入了另一种疯狂。
杜黑虎疯狂的笑着,他以前绝不敢在周福面前这么放肆,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身上同伴的鲜血仿佛给了他无穷的勇气,让这个原本胆小的人敢于大声斥责眼前这个“叛徒”,“我大哥死了,你还活着,杨士全死了,你仍然活着,兄弟们都死光了,你还是活着,你说我该相信谁?周福啊周福,你杀了我大哥,背叛袍泽兄弟,现在又想杀我灭口,以全你忠信义气的好名声了吧。”
周福皱眉道:“我没有背叛兄弟,你大哥也不是我杀的。”
杜黑虎一愣,喃喃道:“是谁杀了我大哥?”
周福摇头道:“我欠那人一命,不能告诉你他的姓名,不过你也可以当是我杀的,要想报报仇,尽管冲着我来。”
杜黑虎似哭似笑,一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凄厉的道:“我杀不了你,却可以向世人揭穿你周福假仁假义的真面目。如不是我大哥死了,我岂会轻易被那杨士全、李肃说动,若是我没有他们说得动了投降的心思,兄弟们也不会死。周福,是你害死我大哥,是你害死兄弟们。”
杜黑虎时哭时笑,踉跄着向远方走去,周福看着他癫狂的背影,摇了摇头,望着远方苍茫天际,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