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杀戮已经过去数日,安邑百姓得知前太守一举荡平贼寇,无不欢欣鼓舞,然而这一切都和刘聪无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安邑当成自己的家,他的生命开始于熹平元年一个风雪交加的昏暗夜晚,一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濒死婴儿身上,如不是高仲已经去世的老娘发了善心,收留照抚,自己只怕马上又得死一回。
尽管刘聪尽量忘却穿越者的身份,想融合进大汉朝的生活中去,但这一层身份带来的淡淡疏离感,却让他始终不能释怀。
刘聪没有什么大志向,任凭谁一出生就差点活活冻死饿死,那在他的眼里就再也没有比活下去和填饱肚子更大的事情了。相对于那些白日做梦的想趁着乱世过一把皇帝瘾的疯子,刘聪可是知道打天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不知你身手好就可以全身而退,杨再兴武艺高绝,还不是在小商河被射成刺猬。向来很务实的刘聪觉得目前还在为温饱挣扎的自己还是应该多考虑一些吃喝问题。
刘聪也很怕死,能用弓箭解决的事情,绝不贴身肉搏,所以他练出了一身惊世骇俗的箭术,固然是因为出众的天赋,更多的却是因为他怕死。尽管知道现在去抱曹操的大腿比较稳妥,可是老曹也不是一帆风顺,险死还生,身边只剩下百十来个人也不是一次两次。
因为怕死,刘聪最近就常常考虑安全问题,按照他脑海中日渐模糊的记忆,再过几年,河东乃至整个三辅地区,将会彻底沦入战乱的深渊中,成为大汉最混乱的区域,司隶的百姓十不存一,若是能提前迁到相对较太平安定的巴蜀之地,或许可以避免成为那些野心勃勃的军阀斗争下的牺牲品。
幸好卓王孙家的商队每隔几个月就要往来巴蜀一次,等到下个月,自己就可以彻底逃离这处未来的****之地了吧,呃,还要带上蔡琰和高仲哩!
想到惹事生非的高仲,刘聪便有些头疼,正想着高仲这几天倒是消停了许多,就见隔壁的店小二跌跌撞撞的抢进门来,哀嚎道:“刘爷,快去劝劝吧,高爷又在酒肆中和人打得天翻地覆,碗碟桌椅都砸碎许多,刘爷,刘,咦,哪去了?”
就听廊下有人噗嗤一声笑,恰如银瓶乍裂,夜莺初啼,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店小二揉着自己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只见廊下一人端着一盆清水路过,身姿袅娜,娇颜如花,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如空谷幽兰,唯有清香扑面,不染半点红尘。
蔡琰侧首偷笑,一指洞开的院门道:“刘大哥已经出去了。”
店小二何时见过这等仙子般的人物,只觉和她说一句话都是僭越了,唯唯诺诺,狼狈不堪的逃出门去。
看到店小二那滑稽的神态,蔡琰忍不住摇摇头,盆中清水晃荡波光潋滟,她本就皓肤如玉,被这水光一映,便仿佛透明一般,美人绝色,莫过于此,可惜却无人欣赏。
……
高仲在家中憋闷了数日,以他喜动不喜静爱热闹的性子,憋了这几日,真比杀了他还难受,哪里还按捺得住,下意识就想去找刘聪厮混,只是走到刘聪的门口,却又想起卓王孙的警告来,踌躇不前。
董家酒肆临街的雅间正坐着两名食客,将他的滑稽举动看个正着,其中一人皱了皱眉,对面那一人却是哈哈大笑,大感有趣。
皱眉那人锦衣玉带,文质彬彬,谨慎环顾左右,才低声说道:“岳父大人何须如此心急,叫那胡车儿去见你不就成了。”
大笑那人是个虬须大汉,作武士打扮,朗声笑道:“老夫一朝虎落平阳,什么魑魅魍魉都欺上门来,好不容易有个翻身的机会,让我如何不急。只是怎么把这桩大功划归老夫囊中,还须谋划一番,文优你思虑周全,正好为我拾遗补缺。”
虬须武士掏出身边一个锦盒,打开仔细端详,遗憾的说道:“可惜只是一个小渠帅,若是张角那样的匪首,何止让老夫官复原职。”
锦衣文士笑道:“能官复原职已是意外之喜了,岳父何必贪得无厌呢?”
也只有那锦衣文士才敢如此说话,换做他人,虬须武士早就一刀砍去。虽然心中不喜,虬须武士还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人若不知足,即平陇,复望蜀。”
锦衣文士心中一跳,这是光武帝给大将岑彭的信中原话,岳丈此时也如此说,是自比大将岑彭,还是自比……
锦衣文士正越想越怕,中堂突然传来吵闹声,转移了虬须武士的注意力,这才松了口气,凝神从被虬须武士掀开的帷幔看去,原来是酒肆当垆卖酒的胡姬和客人起了冲突。
只见那人年纪不大,衣着光鲜,若是刘聪在此,当会认出他正是差点纵马撞上自己的那名卫家家将,此时满面红光,目光呆滞,显然在进这间酒肆之前便已经喝醉了。
那人拉着一个美貌胡姬的衣袖,纠缠不清,口中说着调笑的话。那胡姬也是泼辣,口中叫骂不休,汉话中骂人的粗鄙俚语竟然是信手拈来。
纠缠半天,年轻家将的耐心终于用完,一掌扇在胡姬娇嫩的脸颊上,顿时便红了半边。胡姬也被这一巴掌扇蒙了,呆呆的站在原地,泪盈于睫,楚楚可怜,仿若雨中海棠般惹人怜惜。
这胡姬是酒肆中最美貌爽朗的一个,平时人气颇高,然而此刻四周食客虽然面露愤懑,却无一个人敢上前为她出头。
那年轻家将犹自忿忿不平,指着胡姬骂道:“你可是瞧不起我,嘿嘿,等明天我学那董胡儿,也去买一个羽林郎当当,让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贱货看看。”
听到那人口出狂言,锦衣文士偷眼向同伴窥去,只见虬须武士脸色越发阴郁。
人群中挤出一人,一把拉住吵闹不休的年轻家将。后者想也不想,随手一拳挥去,却被来者一把捉住。
原来拉住他的正是同行的年长家将,面露不满道:“公子叫你请人,你怎么在此胡闹撒泼,若是败坏了主家名声,少不了一顿好打。”
年长家将口中教训同伴,目光却向那美貌胡姬看去,不禁眼前一亮,心中暗赞,果然是艳比花娇嫩如春蕊的一个美人儿,然而左边脸颊上一片殷红掌印格外惹眼,稍显美中不足。
年长家将心生不满,公子感兴趣的美人也是你能打得的,若是损了容貌,谁能担待得起,环顾四周,见众人皆是忿忿之色,不由更是恼怒,压低声音斥责道:“事情闹得如此大,如何收场,如今安邑城中可不是我卫家一家独大了,城外那头西凉猛虎可是对我卫家虎视眈眈,就等着拿捏我卫家的错处。家主也正处心积虑对付董家蛮子,这紧要关头闹出什么事来,授人于柄,可不是你卫宁能担待得起的。”
年轻家将闻言悚然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心下惴惴,再无方才那盛气凌人的嚣张气焰。
年长家将见同伴醒悟,冷哼一声,心中不屑,对付这样当垆沽酒的酒家女还要动粗吗?只要把卫家的金字招牌一亮,不知有多少攀龙附凤之辈趋之若鹜。
想到这里,他脸上带着几分自矜,道:“这位姑娘,我家,家……”
那年长家将目光掠过店中一处,顿时愣住了,仿佛泥雕木塑般僵在原地。
年轻家将被年长的那位一吓,酒本就醒了一半,此刻见同伴一动不动,脸上满是见鬼般的惊恐,不由好奇的向他看的方向望去,顿时就完全清醒了,两股战战,动弹不得。
东侧雅间处,正有一人掀开草帘向这边张望,只见那人面容极丑,但狮鼻阔口,虬髯黑面,极是威武,细长双眸开阖间,凶戾之气四溢,仿佛一头凶兽盘踞其间,让人不寒而栗。
年轻家将扯着年长同伴的衣袖,绝望的颤声问道:“董胡,董河东怎么会在这里?”
年长家将回过神来,急忙以袖掩面,生怕被对方记住相貌,急声道:“我怎么知道,方才你言语冒犯,还不快走,难道等死吗?”
虬须武士冷冷的注视着两人连滚带爬的狼狈离开,半天后才放下草帘,盘坐席上,眼中寒光闪烁,杀意弥漫,仿若一头正欲择人而噬的嗜血猛兽一般,那卫府家将以猛虎相称,倒是十分贴切。
锦衣文士丝毫不受那武士骇人气势所迫,淡淡笑道:“岳父大人虎威,只是一瞪,便让宵小鼠辈望风而逃。”
虬须丑汉冷哼一声,望着锦衣文士寒声道:“文优休要逗我开心,老夫今日才知,原来朝廷的羽林郎是连士族门阀的一条狗都能当的,董某在他们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不待文士回答,虬须武士大笑起来,细眸处泪光隐现,悲怆的道:“老夫搏杀数年,血流数升,才换得朝廷的一个羽林郎,那些士族一出生便有大好前程在等着他们,为何还不满足,为什么处处针对我,贬低我,为什么!”
虬须武士说的话语虽然满怀悲愤,但语气却平静如水,波澜不兴。
锦衣文士眉头微皱,自家岳父的秉性他是深知的,平时脾气暴躁,对下属动辄打骂,却往往事过而止,绝不会纠缠不清,但若像此时这般冷静,却定是愤怒到了极点,不死不休。
锦衣文士目光一错,笑道:“岳父若是不忿,不如小婿遣两个武士追上他们,保管此二贼死得无声无息。”
虬须武士摆手道:“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与其杀狗,倒不如除去他们的靠山。”
锦衣文士暗叹一声,知道自家岳父和河东卫家积怨已深,早就互相视为死仇,势不两立,只是这些世家门阀之间依靠联姻,早就是彼此关系密切,区区一个卫家自然不值一哂,但要是因此得罪整个大汉的门阀势力就得不偿失了,只是仰仗关西豪族,难成大事。
虬须武士见文士神色凝重,显然对自己的决定不怎么赞同,也不想和自己这个女婿关系闹得太僵,便转移话题说道:“卫家暂且不提,文优对胡车儿此人怎么看?”
锦衣文士暗赞一声,岳父行事果决,干净利落,凡欲行一事,无论对错,必定当机立断,绝不会犹豫不决,拖延迟疑,方才还愤怒到极点,一旦有所决断,便立刻放下了。
锦衣文士多思擅谋,能一心二用,虽然脑中在想着另一件事,口中却在回答虬须武士的问话:“胡车儿此人虽出身羌胡,却以汉人自居,虽勇武超人,却不好勇斗狠,面容粗豪,实则精细过人,贪财好色,却能不为财色所迷,诚然是一个良才,只是此人处事圆滑,可用,但不可大用,更不可委以亲信。”
虬须武士摩挲着颌下虬须,笑道:“文优看人向来极准,我就说这小子滑头,我西凉军派系林立,他却左右逢源,老夫麾下大将互相看不顺眼,却都对他异口同声的称赞。”
锦衣文士腹诽,西凉军派系林立还不是你老人家分化控制的手段所致。
虬须武士拍着案上锦盒,继续道:“这次老夫能够东山再起,全赖这小子及时送来这颗人头,文优啊,你说我又当以何报之?”
锦衣文士见虬须武士属意胡车儿,意欲重用,急忙劝道:“岳父不可,胡车儿本性圆滑,素无忠义,此番相助岳父,利之所至罢了,非义也,万万不可大用,他日有人给他的利益多过岳父,必然反叛。”
虬须武士不以为意,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的根本在西凉军,在老夫手里,即使他人能给他再多好处,不过是一时之利,他若真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这一点。胡车儿我是肯定要重用的,文优不必多言,且帮老夫看看这次起复有什么要注意的。”
锦衣文士见他主意已定,情知不可更改,暗叹一声继续说道:“岳父素与河东卫氏不和,此次岳父大人起复,卫氏必从中作梗,我等行事须缜密,万万出不得一点纰漏。胡车儿固然圆滑,但此事是他促成,想来不会出问题,他者皆不足为虑,无非多使些金银罢了,能阻碍岳父官复原职的——”
锦衣文士眼中精芒闪烁,手指案上锦盒道:“唯有杀此人者!”
虬须武士讶然道:“此人能取一方黄巾渠帅首级,想必是有些能力的,老夫还想将他招入西凉军麾下,文优何出此言?”
锦衣文士摇头道:“岳父向来爱惜人才,我是知道的,但此时不同往日,此人毕竟不是我西凉军,一旦被人查出,还会牵扯出西凉军冒功之事,若是他时他地,就凭那人一面之词,空口无凭,自然不碍事。但卫氏盘踞河东百年,根基深固,躲在暗处对岳父虎视眈眈,只怕任何细微错处都会揪出,成为攻击岳父的证据,加上朝中助力从中搅局,虽然未必成事,但终究是一个隐患。”
虬须武士目中凶光一闪,沉声问道:“那该拿此人怎么办?”
锦衣文士并指如刀,狠狠的向下一切,厉声道:“当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