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卫家始于明帝时期的大儒卫暠,至今已有百余年,也曾出过两千石的高官显贵,但传到这一代家主卫肃时,一时人才凋零,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除了仰仗祖上积荫,勉力维持着朝野间的关系网,整体来说,已大不如前,呈衰退之势。
但在河东安邑一地,卫家仍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虽不能说一手遮天,但通过联姻通婚,门生故旧,在河东仍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照理说,这样煊赫的豪门平日里定然是门庭若市,宾客云集,托关系、走后门的络绎不绝,然而此时卫府朱门前,却是门可罗雀,访客寥寥。
正堂之中,一位须发花白的五旬老者盘坐上首,虽相貌儒雅俊逸,但气势凌厉迫人,看起来是个极强势的人物。他白眉微皱,俯身向自己右侧一人问道:“那董胡儿当真要官复原职呢?”
右侧那人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一见此人,你便知君子如玉简直是专为描述这人而创造的。只是这位“君子”此时亦是愁容满面,见上首之人发问,恭敬的答道:“这消息从中枢传来,应该不会错,公文和使者应该这几日便到了。”
老者正是卫家当代家主卫肃,闻言恨恨一拍木案,低吼道:“可恨啊,老夫这几日正不惜血本分化拉拢西凉诸将,眼看就要成功。董胡儿出身粗鄙,所仗者,不过是他手下那些西凉悍卒而已。西凉军一去,就不怕他再翻起什么浪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当真可惜。”
堂下一人年约三旬,体形微胖,看上去慈眉善目,望之可亲,突然笑道:“小侄在陈留也听说过董河东的事迹,其人悍勇善战,性粗猛却有谋,想必不是泛泛之辈,既然打压不成,叔父何不拉拢呢?”
卫肃不悦,如果那三旬胖者时本族子弟,早就让人打出去了,耐着性子解释道:“子许贤侄有所不知,董胡儿其父不过小吏,其母羌胡鄙妇,若是生在河东,不过是我卫家门下一走狗而已,小人得势,岂能相容?”
卫肃言语无礼,那人却也不恼,仍旧笑道:“如此倒是小侄无知了。”
卫肃见他唯唯诺诺,没有一点脾性,心中鄙夷,暗道:才高者必定气傲,这卫兹被陈留郡守举荐为孝廉,我还当他是什么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如今一见,其貌不扬,不过如此。又闻此人好结交三教九流,喜商贾事,自降身份至此,想必陈留无英才,徒使碌碌无为者成名。
卫肃又看了看侄儿卫觊,满意异常,自己两个儿子虽然不成器,但这个侄儿却是少有才名,看来振兴卫家的重任就要落在他的肩上了。
卫肃城府不深,喜怒溢于言表,卫兹虽然巧舌如簧,妙语连珠,气氛还是冷了下来。卫兹见势不妙,便向他请辞离开了。
卫觊出门相送,苦笑道:“家主性情鲁直,心直口快,还望子许兄不要介意。”
卫兹哈哈笑道:“伯儒凶何出此言,叔父快人快语,为晚辈拨乱指正,愚兄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心怀怨恨呢?”
“当真如此吗?”卫觊摇头苦笑,不再发一言,拱手拜别。
卫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摩挲着颌下短须,暗自思忖:河东卫氏人才凋零,只有一个卫觊尚可一观,也不过是穷首皓经之徒,老好人一个罢了。河东卫家日渐衰败,家主卫肃全权欲熏心,妄图将河东大权紧紧攥在手中,容不得旁人碰一下,真是不智。世家大族,动辄百年,哪能一直强盛不衰呢?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强时扩张,弱时收缩,这才是生存之道。一味强硬,徒取祸也。董卓岂是善类,一个不小心,倾覆大祸就在眼前,嗯,看来我陈留卫家还是和河东这一支保持点距离,省得到时殃及池鱼。
卫府之中,卫肃被远方侄子一劝,顿时觉得失了颜面,脸色阴沉,将好好一个宴会闹了个不欢而散,对方刚离席,便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只是刚转进后堂,便撞见自己不成器的幼子卫瑕鬼鬼祟祟的在后面探头探脑。
这一下如同一点火星,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卫肃大吼道:“你这孽子还敢来见我?”
这一吼,立刻惊动后宅一人,只见一个美艳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娉娉婷婷的走了出来,不满的横睨了卫肃一眼,娇嗔道:“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吼什么吼!”
那美妇姿容丰美,看相貌如双十少女般娇嫩可人,举手投足间却满是成熟风韵,两种截然不同的诱人气质完美融合到一个人身上,当真是一个尤物,此时浅嗔薄怒,妙目横睇,更是添了一分风情。
卫肃见是自己的继室卢氏,不由一滞,语气顿时和缓了许多,“你就护着这个孽畜吧,整天在外面惹事生非,说吧,这次又闯了什么祸,招惹了谁,竟然要任安去帮你擦屁股。”
卢氏娇笑着将卫瑕揽入怀中,道:“我儿如此乖巧,又怎么会闯祸呢?”
卫瑕自幼由继母带大,两人虽然有些过分亲密,但卫肃不觉有异,只是卫觊是守礼君子,刚巧送客归来撞见这一幕,不由有些尴尬。
那卫三公子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聪明伶俐,一见继母为自己撑腰,当即泫然欲泣,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无意间目光横扫,恰见卫觊神色有异的站在一旁,卫瑕心中一跳,指着卫觊道:“父亲一直偏爱伯儒兄长,所以看不惯我。”
卫觊父亲早逝,一直寄养在叔父家中,卫肃待他如亲子,这倒不假,而卫瑕顽劣,自然时常被他呵斥。卫肃长子伯岚去年冬天莫名其妙的一跤跌死,次子仲道先天不足,身体柔弱,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弱冠之年,只有这一个幼子卫瑕无灾无病,有望继承家业,虽然顽劣点,可卫肃又怎能不爱呢。
卫肃虽然爱惜颜面,虽然表面上对卫瑕严苛,实际上待他远胜卫觊,什么大祸都替他兜着,否则就凭卫瑕惹是生非的纨绔性子,不知早被人杀死几回了。
卫肃刻薄寡情,却对卫觊母子照顾有加,卢氏早就生疑,她不知卫肃时爱惜卫凯才干,却误以为他是和寡嫂有了暧昧,妙目一睇,冷冷的瞪了卫觊,对着夫君劝道:“我儿无垢毕竟是夫君幼子,爱护都来不及,又怎么能因为一个外人让他受委屈呢?”
“叔父,小侄告退。”卫觊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匆匆一礼,转身而去。
卫肃抬手欲拦,想想便又放下了。
卫肃转身,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越看越气。像卫家这样的豪门大族,若无一两个亲信,仅凭一己之力,如何能够撑得起来,自己刻意栽培卫觊做他将来的左膀右臂,这孽子反而处处针对卫觊,把两人关系闹得如此僵硬。
卫肃瞧见卫缚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招手道:“卫缚,你来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卫缚恭顺的上前,先行了一礼,垂手说道:“三公子今日在董家酒肆饮酒,遇到一帮关西人对卫家语出不敬,三公子一时激愤动起手,没想到对方人数众多。小人见寡不敌众,对方又下手狠辣,恐三公子有失,就让卫宁回府来请任叔。”
卫缚一番话句句是真,只是先颠倒了一下先后顺序,隐瞒部分实情,整件事给人的观感就大相径庭。
卫肃一听,倒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今天非但没有闯祸,反而是为了维护家族荣耀,倒是好不容易干了件正事,冷哼道:“关西人?莫不是董胡儿的部下?”
卫缚答道:“来人自称姓马,小人已找了些城狐社鼠去打定这些人的底细。不过动手的人中有个叫刘聪的,乃是城西有名的游侠儿,他倒是和董卓部将胡车儿来往密切。”
卫肃冷哼一声,道:“不用查了,定是董胡儿小人得势,趁机打压我卫氏名声。”
卫缚躬身一礼,道:“家主明见。”
“游侠儿?哼,董胡儿就会使这些下作手段,叫赖三找些几个人,除掉那个刘聪,给那董胡儿一个警告。找些市井草莽之辈来对付我们卫家,哼,也不看看安邑城是谁的天下。”卫肃双眸一凝,杀意满满的说道。
“小人这就去办!”卫缚弓着腰,倒退着出了后厅。
卫肃思忖片刻,看见卢氏和卫瑕还在厅中,他怒气已消,对儿子和煦的说道:“你也退下吧,今日之事倒是没坠了我河东卫氏的威风。”
卫瑕一边退下,一边朝卢氏使了个眼色。
卢氏心神领会,上前偎依在卫肃身边,笑道:“无垢今日打压了董胡儿的气焰,帮夫君出了一口气,不知夫君要怎么……”
……
“等等!”卫缚刚想去找赖三,就见自家三公子已是匆匆追了上来,不由有些头疼。
卫瑕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问道:“任安那个老奴今天顶撞了我,你为何不向父亲禀报?你这小子到底是在帮谁说话!”
卫缚见三公子眼神凶戾,不由顿觉心中委屈,帮这位卫三公子做事,真是无功有过啊,自己明明尽力替他遮掩,却还不落好。
卫缚苦笑道:“任安剑术高明,就算是家主也对他以礼相待,甚是看重。若是我说了,只怕家主不但不会责怪任安,反而还会让三公子你去给他认错,到时不是更委屈了公子您。”
卫瑕脸色稍缓,道:“没想到你原来是替我着想,倒是一个忠心的奴才。”
卫缚忙表忠心,道:“小人自然对三公子忠心耿耿,三公子叫小人向东,小人从来都不敢向西。”
卫三公子大悦,拍拍卫缚的肩膀道:“既然如此,你把那个姓马的小美人给我抓来。”
卫缚闻言,肩膀都塌了半边,苦笑道:“那马家人看样子大有来头,小人这身才几斤肉,如何惹得起?”
卫瑕大怒,骂道:“才吩咐了你一件事,都给我推三阻四,莫不是看我不主事,瞧不起我?”
卫缚慌忙跪下道:“小人如何敢,只是小人能力有限,心有余力不足啊。”
其实**上蛇路鼠道,暗算人的手法层出不穷,若是真的想处心积虑的对付一个人,可不是武艺高强就能抵挡的,尤其是安邑城还是他们的主场,城狐社鼠大多都要听卫府的差使。只是人抓来了,对方后续的报复却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马家或许拿河东卫氏没有办法,但要弄死自己一个小小的卫府护卫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见三公子不满,脸色愈发阴沉,卫缚心中一动,附耳对三公子言语几句,三言两语,又重新说得这个纨绔子弟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