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式的营帐就在刘贺附近,只几步路。刘贺到了账外,王式的书童本想进账禀报,却被刘贺拦了,只是要求他在账外守着,莫要叫人打扰。
刘贺轻轻的挑起帘子进账,见王式正坐在桌案旁看书饮酒,便盘膝坐在王式对面,“老师好雅性,孤有些失眠,正好与老师对饮。”
王式忙将温好的酒到了一盏给刘贺:“老朽求之不到,大王甚少与老朽对饮。”
刘贺接过酒盏,酌了一口,顺手拿过王式看的竹简,“老师在看什么书?郑伯始朝于楚,老师在看左传呀。老师不是最善《鲁诗》的吗?怎么又看春秋呢。”
“老朽是善鲁诗,从前也只是以诗经教导大王,希望通过诗三百劝导大王成为一代贤王。不过大王现在要进长安继承大统,所以大王现在更需要学习春秋,大王若只是一方诸侯,老朽自然以诗经教导大王思无邪,只是现在大王更需要读史,读史可以分辨忠奸知兴废,这对大王有好处。”
“老师觉得孤现在应该学谁呢?齐桓公吗?”
“不对,大王不是齐桓公,老朽也不想作管仲。”王式笑道。
刘贺有些奇怪王式的说法,问道:“老师儒家不是很推崇管仲吗?”
王式笑了笑,说道:“是,儒家很推崇齐桓公和管仲的君臣相知,但是老朽不希望大王学齐桓公,齐桓公不过中人之资,唯有管仲的辅佐才可以称霸天下,管仲一死桓公的霸业也就终结了反要受小人摆布。”
“那么老师觉得晋文公重耳可是英雄?”刘贺又问。
“晋文公逃国一十九年,忍辱负重胸怀大志终成一代霸主,但这个人天性凉薄,却了些容人之量。”
“那么楚庄王又如何?”
“楚庄公三年不飞一飞冲天,审时度势大略雄才,算是个豪杰,但是楚庄王这个人贪酒好色,也是不可取。”
“老师,你这样评价,天下还有什么人可以称的上是英雄呢?”
“大王又错了,”老王式缕着胡子说:“天下之人都非完人,有些毛病又有什么关系呢?这识人用人之术可不是只用贤才的呀。”
刘贺被勾起了兴趣,忙一拱手道:“愿闻其详!”
王式依旧捻着胡须,笑着说:“大王入京后就会继承大统登基称帝,不知大王以为天子的用人之道是什么呢?”
刘贺没想到王式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问自己,于是仔细想了想说:“我听人说过,这用人之道在于八个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王式笑道:“大王若是真如此,这汉室的江山社稷,怕是要亡在大王的手里了呀。”
“老师,这是为何?”刘贺惊讶的问。
王式站起身,又为刘贺添了些酒,不急不忙的说:“大王刚才所言便这是天下最大的障眼法,天子用人,当用人当疑,疑人又当用。用人不疑则人必叛之,疑人不用则无人可用。大王这天下最善变的就是人心,今天的盟友,明天可能就是死敌。今日的忠臣良将,有可能会是明日权臣叛将,这人如何能不疑?只是这疑又不能叫人看出来,否则要么主杀臣,要么臣判主。就比较如今日之大将军霍光,孝武皇帝时霍光未必不是忠臣,哪怕现在,我也敢说他霍光无意篡汉,可是大王,若是霍光察觉到了大王已经猜忌他了,那么大王必要先动手杀掉霍光,否则霍光必叛。”
刘贺前世只是一个研究员,何曾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一时间竟然呆住了。王式自然知道今天这些话有些犯忌讳,不是为人臣子的应该说的话,只是这些话必须有人说于刘贺,尤其是当前这样的情势下,刘贺必须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了。
“大王,可知道高祖立国之时最依重的人是谁吗?”王式继续说。
“应该是淮阴韩信、瓒侯萧何、留侯张良吧”
“不错,那么殿下可知高祖在这三人中最信任何人吗?”王式又问。
“应该是留侯张良吧。”
“那么殿下可知高祖最忌惮的是谁吗?”
刘贺答道:“应该是韩信吧。”
王式微微点头,又问道:“殿下可知的为什么吗?”
刘贺想了想,实在没有头绪,便问道:“请老师指点。”
“大王呀,高祖忌惮韩信,因为韩信是当时最杰出的将帅,尤其是当楚王项羽死后,韩信已经是天下第一善战的将军,若韩信叛高祖,则无人可以抗衡。如此高祖怎么能不忌惮韩信呢?高祖不忌惮张良,是因为张良只是一个谋士,即不管治军又不管吏,他若反叛遣一狱卒就可以擒获。现在殿下可知高祖因何而疑了吧!”王式说这句不复再言,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刘贺。刘贺也仿佛中了邪,一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刘贺轻声说了句:“天子果然是寡人。”
王式一语不发只是站起身撩衣襟跪倒在刘贺面前,三拜稽首。而刘贺也没有像平日那样起身搀扶,而是生生受了王式的大礼参拜。
待王式参拜完,齐身侍立后,刘贺吩咐道:“老师,当年高祖就是在定陶祭拜天地,登基称帝的,我明天要去祭拜先祖。你去安排一下吧。”
王式应诺而去,将刘贺留在了自己的营帐里。
刘贺看着王式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刺痛,他来寻王式本是希望与王式商量一下龚遂这个人是否可以信任,不想一席谈话却令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也要远离自己了,从此之后自己谁也不能依靠了。
而此时王式也是心塞,以他的智慧自然可以看出,昌邑王对自己的依赖与信重,只是身为王者,尤其是未来汉帝国的皇帝决不能存有一丝的怯懦。长安的那个位置,多少人盯着,身前背后多少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哪怕你露出一点点胆怯之色,就会被人撕扯的体无完肤呀。所有要坐上哪个位置的人,不能有所依赖,必要心如铁石,不为常人的感情所左右。王式今天的话,既是要教导刘贺帝王之术,也是要淬炼刘贺的帝王之心,只是这也犯了大忌,以王式的学识阅历,他知道因为今夜的话,在将来有可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即使刘贺仁厚,不会如此决绝,也会渐渐疏远自己吧。但是他却不会后悔今夜所说的每一个字,因为他将教导出一代雄主!
第二日一早刘贺带着众人到定陶城外祭拜高祖刘邦,长安使者四人众虽有意见,但也无奈,因为刘贺的理由实在没有办法否定,祭拜高祖,大汉以孝治天下。
众人在当年高祖皇帝刘邦祭拜天地的土台上奉上三牲祭礼,刘贺一身戎装亲自主持祭祀。没人知道这位王爷发什么神经,但不的不说刘贺这次作秀很成功,至少汉室的官员们都认识到这位英气勃勃的少年王爷也并不是总是荒唐胡闹的。